右邊起處,是“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左邊回應的,則是“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字跡一樣的氣勢飛揚,鋒銳若可破石而出。這樣瀟灑又狂放的字跡,羅令妤多次見過,是陸昀最擅長的一種書法。
羅令妤眸子定住了,一時哽咽上心頭。她步子前邁,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山石上,顫聲:“你、你……”
兩邊的詩句左右應答,略有不同的,是左邊陸昀那回話,右下角,寫了一個“昀”字。左邊女子的問話,右下角卻是幹幹淨淨,什麼也不曾留下。陸昀雖刻下了字,卻沒有代替她。
頭頂星光爛爛,崖口風大,羅令妤裙裾若煙,纖腰似託。衣帶飛揚,疑要被風吹蕩而走,陸昀站到她身後。火光搖曳照在石上,郎君揚起的衣袖和女郎的纏在一起,兩人映在山石上的身影也交映重疊。
陸昀在後,拉著她的手,一道拂在冰涼的石頭上,從刻著的字上慢慢劃過。他聲音平緩如悠琴:“山石為證,歲月作憑。”
“太子望山不移,你我誓言,便始終為天地見證。哪怕此生終了,千萬年後,山石不催,此愛不絕。”
他的手握住她,低頭附耳,柔聲:“令妤,應麼?”
羅令妤喉嚨裡堵住團棉花般,她不敢開口,怕自己一說話,就禁不住啜泣,擋不住眼中的潮意。她極缺愛,極羨慕旁人的家庭美滿。她用於爭取的東西,實則自己一直不是很信。而陸昀、陸昀……她吸一下鼻子,眨掉眼中淚意,抱怨道:“什麼誓言?隻有你的名字,我可什麼也沒有。”
陸昀微微一笑。
他道:“來。”
當真是準備充足,一開始就做了這樣的準備。羅令妤抱怨後,陸昀就變戲法一樣從袖袋中取出了刻刀。女郎被他從後擁住,他握著她的手,一道握住那刻刀,在女子問話的那兩列詩後,一筆一劃,一起刻下她的名字,“妤”。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那愛,自然是不移若山。
零星燈火遠去,人間喧哗變得遙遠。山勢起伏,青翠如黛,與頭頂漫漫流動的星河輝映。遼闊天地,遠方軍營中軍士喝酒劃拳聲飄去,近處男女相擁立在懸崖峭壁前,立在一人高的山石前。丹紗羅裙衣帶纏繞,郎君從後抱著女郎,拖著她的手。左手火把,右手刻刀,呼吸相貼,他們專注地在山石上刻字。
靜謐而鄭重。
不知所起,不求所往。那蓬勃之愛,它訴起源頭,又向著遠方往復奔湧,長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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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當是勢均力敵,不是兩敗俱傷,便是花好月圓。此情此夜,山石為證,歲月作憑。山石不催,此愛無悔。
……
山下的南陽郡城,陸二郎陸顯在自己的睡夢中翻了個身。他也做了一個夢,他比所有人更快的,看到了那個未來——
是年三月,陸三郎與其表妹羅令妤於南陽成親。
南陽和談結束後,夫妻二人回返建業,拜見長輩。
其樂融融,當是陸二郎於夢中,見過最溫馨的一段。
在夢中,陸二郎的唇角已經勾起,卻突然凝目,呼吸粗重。他夢到了建業城亂,夢到了戰火燒起。
還夢到了……羅表妹流產。
第128章
陸二郎陸顯的夢, 通常驟然襲來時, 因時間線混亂,他是看不太懂的。往日總要求神拜佛、辛苦解夢, 且經常解錯。但是自從三弟也知道他的夢, 陸顯心中大石壓得不是那樣緊繃。
夜裡他從夢中醒來, 喝了杯涼茶後,對夢中羅表妹流產之事心悸無比。
他未曾夢到流產之後的事,然以三弟對表妹的喜愛, 定是心痛至死。三弟自來孤寂,如此不容易,有了妻子, 若是喪了子, 打擊何其慘重?
唯一值得慶幸的,乃是比起之前夢境的非死即傷,哪怕遲鈍如陸二郎,都能看出這一次的危機, 好似小了很多。陸顯坐在寒夜竹榻前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涼茶,他若有所思——
莫非這次的危機小,是因為三弟介入的緣故?
此夢, 當與三弟明說。
……
隻是陸三郎這幾日正忙得厲害,一是與北國的和談到了要緊關頭;二是一年之計在於春, 初春事農, 身為刺史當親自監察督促;三是, 他忙著與羅家長輩交流, 挑選成婚吉日良時。
流產之事不急於一時,陸顯便想等三弟忙完了再說。然心中有了成算,再見羅令妤時,陸顯的眼睛就不自由地下垂,落到表妹平坦的小腹上,滿懷欣喜地猜測表妹是何時懷孕的。算著日子,大約也就是他們成親後不久吧?
羅令妤被看得窘然:“……”
二表哥還是如此奇怪。
仲春社日,辦壇祭祀農神,祈求五谷豐登。南國官員於南陽者,皆跟隨他們的最高長官,該州刺史陸三郎陸昀,一道檢查農事,親自耕種,以慰農夫。戰亂後良田毀了許多,為此,陸昀還專程寫了折子回建業,請朝堂重視耕農之事。
郎君們去事農了,女郎們也不甘示弱。
戰亂後郡城需恢復,南陽的士族女郎們近幾月習慣了幫寒門一些忙。是以當羅令妤邀請她們幫忙事農時,女郎們嘻嘻笑,扛著鋤頭玩耍,當是新奇事一般,也就答應了。
事農卻苦,沒女郎們想得那般輕松。初時興致盎然,半天後女郎們紛紛尋了借口離開。
黃昏之時,陸昀前來田埂尋羅令妤,見女郎埋身於綠幽幽的苗田間。分花拂柳一樣,女郎彎著腰插苗埋土,額上盡汗,對襟襦裙的裙擺沾了許多泥土。田外女郎們設席置帳而宴,她們翹首以望,無人有勇氣再進田中暴曬。
陸三郎立在一排排鋪得整齊的田壟間,白玉長冠束發,他上身廣袖白袍,下系緋紅裳,內襯玄色衫,腰間玉帶笏頭自下向上反插,乃此年代的潮流。郎君玉立其旁,何等巍峨,卓然。
看得田地外的士族女郎們眼熱後悔。想自己若與羅令妤一般在忙碌,陸三郎當也站在旁邊觀看。
近處,羅令妤則偏頭問陸昀:“你們的祭祀怎麼結束的比我們還快?”
陸昀輕笑,踩著她影子跟在她身後,看她拂過一叢叢半人高的綠色。陸昀淡道:“裝個樣子而已。也就妹妹這樣實心眼,真去種地了。”朝廷之功在於教導、督促,而非真的讓士大夫們下地,跟農夫們一道去插秧播種。
羅令妤美目一揚,笑眯眯:“我也是裝個樣子。”
隻是她裝樣子,向來很誠心。陸昀早就領教過。
陸昀一笑,也不多話,垂目看著她的目光卻幾多柔情。羅令妤也確實如她所說,是為了博好名聲。哪怕她做了再多的事,幫了人再多的忙,總歸是有目的。自覺自己已經辛苦地作了一天的榜樣,羅令妤偏頭與旁邊侍女說話,又遞出鋤頭草帽之類,將農活交了出去。
陸三郎站在她旁邊,讓她心肝砰跳,臉頰滾燙,幾多不自在,又幾多欣喜。因想起那夜的誓言。她用餘光悄悄看陸昀,發覺陸昀正俯眼看著她。與她目光一對,他眼中笑意轉濃,輕聲——“嫁不嫁?妹妹好似還未答復我?”
羅令妤偏頭,再看到天地外三三兩兩站著的郎君、女郎們。
再有田地間穿梭的農夫農婦。
羅令妤嗔他一眼:這個人……都已經去和羅夫人他們商議良辰吉日了,還偏要等她一句話。
陸昀靜靜的,自嘲般道:“妹妹不親口答應,我始終不安。”
羅令妤微微一忖,低頭彎腰,目光在田壟間一梭,伸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木枝。她站起來,腰細肩窄,裙裾曳地,手中的木枝正好能撐在土地上。羅令妤抓著這根木枝,柔聲與陸昀說話:“雪臣哥哥,你看我。”
陸昀便看去。
見系著白色襦裙的女郎向後踩了一步,木枝戳在土地上,寫了幾個字——“我心甚小,嫁君後,不許君納妾。君可從?”
陸昀看半天,挑眉一笑。
侍女靈玉站在表小姐身邊,看女郎垂著眼,唇上含笑,面色卻緊繃。而三郎看了表小姐寫的字後,不說話,他也蹲下去,從地上撿了一個木枝。就站在羅令妤的右邊,陸昀向後退了一步,就著木枝在地上劃——“從。”
陸昀一頓,然後寫字:“為人婦後,嚶嚶不得與其他郎君撩情。卿可從?”
羅令妤微微一笑,再向後退了一步,寫字:“從。”
侍女靈玉眼睛瞠大,目不轉睛地盯著陸三郎和表小姐一步步向後退,他們手中的木枝在地上劃撥,寫出一句又一句的詰問,答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我若做錯事,旁人皆訓我,你不許。”
“自然是先安慰妹妹,再訓妹妹了。”
羅令妤哼了一聲:“……”
清風拂面,他比她站得後退一步。她跟著他步子,再次向後走,再次寫字:“我妒心重。我若是嫉妒旁的女郎,你必須與我站在一邊,不能為其他人說話,不能掃我的興。”
“自然。我脾氣壞,經常翻臉,妹妹若是見我翻了臉,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羅令妤:“你要聽我說話,不要總將我想的那般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