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範清辰懷中,羅令妤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個郎君。她心裡悽艾,不知他是否在找她。
很多時候,她在陸昀面前,總是有些自卑……總怕他不夠喜愛她……
心中難過時,鼻尖忽然一涼,羅令妤一愣,揚起湿潤的眼睛。睫毛輕顫,又一片雪落下,飛入了她眼中。
一行向南逃亡的人,看到天地間,曼曼然,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天空灰白,四野無邊,雪粒在人間飛舞,向下撒去。
範清辰低聲:“竟是下雪了……今晚恐怕難過了。”
他覺懷中女郎身子僵住,怔忡地抬眼看雪。他問:“冷不冷?”
羅令妤沒理他。
她隻是望著這漫天飛揚的雪花,心口一瞬間被雪堵塞住,漫漫消沉——
陸二郎說,陸昀就是死在大雪天。
說他死在雪霧彌漫的山上,死前血已流幹,身邊無人陪伴。隻有那被風雪掩住的血書。千秋若還卿一言,那愛,自是不移若山。
……
當羅令妤知道那個夢,當羅令妤在腦海中勾勒出兩個不同的故事。
他口上不承認,可他也許既愛她,又恨她。
……
從未有如此清晰的惶恐感撲面而來。
如死亡突來乍到,讓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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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二郎的夢,始終讓人半信半疑。何況有陸昀在,羅令妤本來已經沒有多想。但是當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落下,當夜夜憂心反應在現實中,當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閃出自己夢中尋不到陸昀的情形,羅令妤在荒野間,忽然感到一陣陣害怕。
她的心髒被揪住,喘不上氣。她怕那噩夢成真,怕蜉蝣難以撼樹。
女郎垂下眼,咬緊牙關。範四郎在身後再問她冷不冷時,她果斷說了冷,得來一身大氅披在身上。
羅令妤想自己必須自救,想自己要逃離範清辰,要活下去,要見到陸昀——
起碼不能讓陸昀因為自己而出事!
……
天上第一片雪花落下時,陸昀人在颍川,與衡陽王劉慕相逢。大帳厚毡門簾打開,少年郡王大步從舍中步出,看到陸三郎背影清矍高瘦,仰面看雪,俊容上露幾分思索色。聽到腳步聲,陸昀回頭,劉慕臉色沉沉,將一封信交了出去。
劉慕:“剛收到的情報,北國有軍隊攻入汝陽,汝陽危矣!”
陸昀接過信,一目十行地掃下去。
看陸昀面色淡淡,以為陸昀不願出兵相助,劉慕冷聲:“我等必須去汝陽相助……你說那劫匪一路帶著羅娘子北行,若他們要出南國,汝陽的可能性至少比我的颍川大很多。羅娘子若是被困汝陽,你難道不救?”
陸昀帶兵馬前來與衡陽王匯合,颍川未遇到敵襲,衡陽王也自稱不知羅令妤的蹤跡。比這一切先到來的,是汝陽的危機。
陸二郎最新的一封信,因為陸昀人不在南陽,他未曾收到。但是即使沒有收到,陸昀也不必二哥多說,大約猜出情況了。如果陸二郎的夢是真的,南陽大戰,汝陽城危……這豈不是喪命的極好機會?
陸昀勾著唇,微微笑了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他突然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與劉慕說:“公子若是知道天機,猜出天要爾亡,是否會信命運,就那般等下去?”
劉慕愣一下,嗤聲:“孤從不行以逸待勞之事!”
陸昀掩下心口之焦,目中若含笑。
他微微點了下頭,喃聲:“……這倒是要試試了。”
陸二郎的夢時間線太亂,需要人重新整理。且陸二郎單純,他的夢的真假,因未曾見識過,始終讓人存疑。
而現在,北方的第一場雪下來了。那道催命符,邁著穩健的步伐,在天地間越走越近,走向陸昀。
陸昀想:這倒是個試驗的好機會。
他忽然有一個極大的衝動,腦中產生了一個不成熟的想法,他想逆了自己所有會做的決定——他要借助陸二郎自己都說不清的隻言片語,勾勒出一個完整的故事。而看著這個故事,若是每一個命令、決策,他都與自己的本心反著來。若是他大刀闊斧地改了所有跡象,陸二郎的這個夢中故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預料到的其他的危機,是會消失,還是仍會存在?
……
唔,讓他來慢慢地試一試。
第103章
汝陽兵弱,不堪其擾。北國軍隊花了一日時間破城,再花了半日時間,驅兵繼續南下,以接應陷入南陽、和魏將軍軍隊對峙的北國軍隊大部。南北兩國撕破虛偽面目,無視建業城中尚在友好談判的兩國文士,在邊界之地,戰爭呈摧枯拉朽、野火燎原之勢。
汝陽去往颍川郡、南陽郡等其他各郡的路途上,均有南下的逃亡百姓。
夜裡風雪加大,距離汝陽數十裡遠的荒野林間,南逃的範四郎一行人在飢渴交加後,好容易尋到了一家可供休憩的城隍廟。這一次不用範清辰客氣,坐車的跳下車,騎馬的從馬背上滾下。眾人被荒野冰寒折磨得神志恍惚、眼冒綠光,看到黑魆魆的大廟,頓如蝗蟲般撲了進去。
羅令妤也是飽受顛簸之苦,下馬時,雙股戰戰,幾乎站不穩。她神色委頓,與範清辰進廟時,眼角餘光依然看也不看那些進了廟中就霸佔著最舒服的地方、招呼著生火的庶民們。
範四郎的兩個侍從去和那些人交際,範清辰尋了角落地和女郎坐下,目有憂慮。按他的意思,眾人就不該停,該一鼓作氣繼續南下。但是牛馬疲了,若是隻有他和羅令妤,跑廢了的牛馬殺了,換一匹新的就是……但是有這麼多人同在,範清辰就不好得罪所有人了。
範清辰側頭,疑慮地看了羅令妤兩眼,視線不可避免地掃到她的腹部。女郎端正無比地坐在他後側,臉上有些疲態,眼睛卻極為清亮。她看著羸弱得風一吹就倒,但熟悉羅令妤的範清辰,卻看出他這位妹妹精神的亢奮——
她絲毫不累。
……連腹中胎兒都無損?
長途跋涉這麼久,羅令妤哪來的這般好精神?
不等範清辰試探,面前忽有人影走來。他一下子繃緊身子,握緊腰間原本隻是裝飾作用的劍,冷厲無比地扭頭,一眼看到一個容貌清秀的平民女子端著一碗熱湯走了過來。女子被範清辰的寒目嚇了一跳,半晌定下神,面露羞色,蹲了下來。
女子柔聲:“郎君可要喝一些,妾服侍郎君如何?”
範清辰一眼看出此女投奔的目的性,當即嗤笑一聲:“不必。”
女子被他那眼神看得窘迫,不甘地咬著唇抬頭。於她看來,一路南逃,如她這樣出身卑微的,攀上一位士族郎君才可得救。她自忖貌美,想以色侍人,也不知這郎君是不是聽不懂……女子抬眸想要說得更清楚一些時,忽而一愣,因她越過這位範郎的肩膀,看到了被範四郎護在後面坐著的那貴族女子。
自他們從汝陽南逃,範清辰將大部分的車馬都給了他們。不光有可擋風之處,車中還有幹糧麻餅,解人之危。而這位範四郎自己,從頭到尾,都是親自帶著那個貴族女郎。那女郎與範四郎共騎,一路下來,身容都被範清辰用大氅罩著,他們這些後面的人根本沒看清。
偶有看到過的,說那貴族女郎姿色平平,恐就是因為身份高貴,才被那位郎君護著。
眾人說起時,面有嫉妒不忿之色。
然此時眾人擠在破舊的城隍廟中,廟外風雪凜冽,廟中火煙荜撥燒起。濛濛的火光透來,這位貴族女子掩了一路的面上塗著的塵土落了,她姣好的面容在黑暗中,露了出來。
肌膚如瓷,低垂著眉眼的容色昳麗。
羅令妤安靜地坐在後方,她已經盡量藏住自己的身形,周身卻仍發著一層微光。那種柔和的、像是江南之地的那種輕軟的雪光,讓她和廟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這位貴族女郎的真實面容竟這樣美……難怪郎君對她的獻殷勤無動於衷。
察覺到此女目光,羅令妤猛地抬目看來。她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又將這個平民女子弄得難堪了一下。
女子尷尬地遞碗:“女郎要喝麼?”
羅令妤對路上遇到的所有陌生人,都不親熱。警惕便是她的常態:“不。”
平民女子察覺到這兩個貴族人士對自己的不友好,心中頓起幾多委屈難堪。她笑了笑,在範四郎的兩個侍從回來時,神情不太自在地站了起來,捧著自己原本想送出的那碗熱湯,回去了那些平民中。
而羅令妤垂下臉,漫不經心的,手在地上隨意摸了下,又將地上的塵往臉上抹。
她感覺到範清辰在看著她,她卻不理。
範清辰卻不以為忤,她要逃他的婚,他卻從她身上看到了許多舊年影子。腦海中閃過許多記憶,範清辰輕聲笑:“妹妹方才那樣,讓我想到我初見到你時的樣子。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子,打扮得如小乞一般,瘦瘦弱弱,風一吹就倒。你來南陽投奔羅家,我在街上隻是看你一眼,你就警惕地把婳兒往身後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