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聽的話兒,卻不知又招惹了陸昀哪裡。聽陸三郎嘆了口氣,手便按在她肩上,意興闌珊地推開了她。羅令妤詫異又駭然,心裡罵好端端的,這人的情緒怎麼又反復了?但羅女郎揚起美目,與陸昀那食之無味般的目光一對上,愣一下,女郎唇角就翹了起來。
陸三郎的遺憾,她醫書翻多後,猜到了一二……男人呀……
既然吃不到美人,又已經得到了想要的許可,陸昀和羅令妤再說了兩句話,便推脫公事繁忙,要離開。羅令妤瞥了他一眼,可有可無地哼了一聲,沒有阻攔。隻是看門被拉開,郎君修長的身形投在門外的陰影樹叢下,陸昀低頭穿鞋履時,聽到屋中女郎似笑非笑地“噯”了一聲。
羅令妤手撫著半張芙蓉面,笑盈盈、嬌俏俏。另一手指著那還在轉動的燈,羅令妤聲音柔婉:“你這琉璃美人燈,我能賣麼?”
陸昀:“……”
她偏著頭,面頰上紅暈至眼角,眼中神色狡黠,活氣滿滿,分明在逗耍他。
陸昀半邊身子都酥了,伸指點點她,遙遙的:“……不許賣。我給的都不許賣!”
……
差不多時日,陸昀和羅令妤打情罵俏時,千裡之外的建業城中,陸二郎還在煩給三弟回信的事。他有兩個難點,一是他確實不記得南陽大戰的具體時間,二是他實在不願讓三弟知道,在自己的第一個夢中,羅令妤本是嫁給了衡陽王劉慕。
陸顯心有餘悸。
他對夢中陸三郎被氣得遠走邊關的事印象深刻。
他隱約看出,自己的三弟是醋缸子。平日羅表妹和三弟就總吵架,歡喜冤家一樣,一會兒鬧得天崩地裂,一會兒又好得如膠似漆。平日已經這樣,三弟若是把夢當了真,不得氣死過去麼?
然而不提衡陽王,陸二郎又編不出更恰當的謊言來。怪他三弟看待事情向來和他角度不一樣,陸顯怕自己的謊言被三弟一眼看出,三弟近而懷疑他做的夢到底能不能與現實對照。
左也難、右也難,陸二郎愁得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次日醒來頭痛欲裂,一直到上朝都神智昏昏。清晨在朝上聽到北國公主即將入建業、北國使臣團和親一事,陸二郎眼皮直跳。到他一路恍惚回去,在書房看書時,眼睛看著窗外的綠色蔥鬱。陸二郎突然一愣,想起來了——
第一個夢中夢到的南陽大戰日期,好像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
南國綠意未褪,北國已楓紅滿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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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陸二郎渾身出了冷汗,再也顧不上撒謊不撒謊的事。他立刻找出自己寫了一半的信,快速的、如是的把剩下的寫完。然後陸二郎急急出門喊小廝過來,快馬加鞭去送信。陸二郎在心中祈禱:一定要來得及!
雖然第二個夢中的戰事好像沒有讓陸昀出意外,但是因陸二郎沒有夢到過,他並不知道這場戰事的具體情況……隻能祈禱信及時送到,讓三弟提前提防意外!
陸二郎口上喊人,院中小廝應著飛快跑來,不想陸二郎拿著信出門時,因走得太快,撞到了一個人身上。人被他撞得往後倒去,聽到女郎呼痛聲,陸顯連忙伸手扶人。本來就不足以摔倒,他這樣一伸手,便將那站得不穩的女郎抱入了懷中。
陸二郎關切:“公主殿下?你、你怎麼在這裡……”
懷裡的小公主劉棠臉當即紅如血,結結巴巴:“是、是夫人,讓我送餛飩來給二郎……”
劉棠被人抱半天,說完話才想起來,她“呀”一聲,一下子推開陸二郎。劉棠臉紅得不行,在陸顯還沒反應過來時,那說著要給他送餛飩的公主就扭頭,跑出了院子。留門口提著食盒的公主侍女面無表情,與陸二郎面面相覷。
陸顯愣了半天,目中才浮起了笑:這位公主,太膽小了吧?
他在門口站著,重新把寫好的信交給小廝,不想交代的時候,看到跑遠的公主又回來了。劉棠站在院門口徘徊,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探身:“陸二郎,你是給羅姐姐送信麼?我也想念羅姐姐,你能等我一會兒,讓我給羅姐姐帶封信麼?”
陸二郎本急著給弟弟送信,怕耽誤時間。他遲疑地看著公主期待的明眸,半晌後,還是點了下頭:“隻給你一個時辰。”
劉棠笑起來:“夠了!”
她被陸二郎招待入書房,陸二郎親自研磨,伺候寧平公主寫信。
而左等右等等不到公主回來的陸夫人坐不住,怕兒子欺負了自己看中的兒媳,陸夫人親自來陸二郎的院子裡看。她被僕人領到書房窗外,隔窗看到郎君俯身、女郎寫字,幾片葉子飄到窗上,風景如畫。如此“紅袖添香”景象,讓陸夫人驚喜而滿意。
不再打擾二人,陸夫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卻是直接去了陸老夫人那裡,迫不及待的:“母親,晚上與夫君商量好,便去向寧平公主提親吧。陸家和皇室聯姻,百年之交,兩姓之好,皇室也盼著呢。總要二郎先成親了,三郎才更名正言順些,不是麼?”
和寧平公主議親,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寧平公主是陳王的親妹妹,而陸家之前對儲君之爭本不站隊。
陸老夫人借口被幾個孫子的婚事弄得頭疼這事來推脫:“三郎人在南陽,羅娘子也跑去了南陽。我現在都不知該怎麼為他二人辦婚事……這羅娘子的退親書也沒收到啊?該不該準備?”
陸夫人:“那就先二郎吧!二郎肯定沒問題……都趕在這個時節,自是兄先弟後。但若是來不及,若是兄弟二人一道娶妻,也是美談啊不是麼?”
陸老夫人意外地看了陸夫人一眼:向來古板端莊的兒媳,隻有提起她兒子婚事的時候,才有這麼活潑的一面。看來兒媳對孫媳確實是非常滿意的了。
其實陸夫人還怕夜長夢多……不管怎樣,先把媳婦塞給二郎再說。
陸二郎的婚事,在他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被家裡的長輩開始當政治事件研究了。
……
同一時間,陳王那邊,正在整理軍隊和糧草數量。陸三郎的信讓他多心,劉俶開始有意識地儲備糧草,以備不時之需。且劉俶猶豫了一下,還是多了個心眼,將國庫和私家分了開來。
再是送美人入宮,迷得陛下暈頭轉向。
皇帝陛下向來隻有需要人辦事的時候才會想起劉俶,平日他就當這個兒子如隱形人。這一次因為陳王送美人有功,皇帝陛下上朝時,連續誇了陳王好幾次。正是這一舉,讓其餘幾個公子不覺多心,盯著劉俶的目光就極為警惕了。
陳王這是什麼意思?要和他們一起奪嫡麼?
先前因劉俶太沉默、太隱形,從來沒有奪嫡的意思,諸位公子對他態度不錯。在衡陽王欺負陳王時,幾位公子還會聯手幫忙。但是陳王若是要爭儲——憑劉俶平時展現出來的辦事能力,幾位公子都意識到了危機。
趙王劉槐回到自己的府邸,在與自己的嬌妻美妾耍玩時,有管事來報五公子近日在大肆搜集糧草、整頓軍隊。趙王摸著懷裡美人玲瓏嬌嫩的胸乳,提起這個五公子就冷笑:“……之前都被他騙了,原來是咬人的狗不叫。日後,可要多提防這個弟弟了。”
劉槐眯眼:“整軍隊、備糧草,以為他在司馬府,就萬事無憂麼……這可是要造反的架勢,我得幫父皇盯著他了。老五所謀甚大,不能讓他成事!”
一個辦事能力強的弟弟,可以幫自己。一個辦事能力強的儲君,卻是不能讓人心安。南國諸位皇子,好不容易趕走了一個衡陽王,難道是為了陳王麼?劉槐第一個不同意。坐在美人堆中,劉槐邊把玩美人,邊心不在焉地開始籌謀如何對付這個弟弟。畢竟劉俶有明顯弱勢:他母族勢弱,還得依靠陸三郎背後的陸家照拂。但陸家本就不看好陳王,如果不是為了陸三郎,陸家怎麼可能照顧陳王?
毫無疑問,為了照顧遠方的陸三郎,陳王劉俶將自己架在了火坑上。明知幾個兄弟對自己的看法產生變化,但自己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有人信,劉俶也隻能慢慢磨過去這段時間。
風言風語不斷,朝中的寒門弟子夜說起劉俶近日舉動的異常,寒門子弟的話,不可避免的,就傳去了周揚靈的耳中。尚在幫整個建業的流民想過冬之事,周揚靈女扮男裝,以“周子波”之名,在建業名氣大勝。這本是她父親周潭極為期待的一面——可惜她不是男兒郎。
周揚靈聽說了這類傳話,美目閃動,若有所思。
次日陳王在府上,便收到了周揚靈的投誠——且讓殿下等一等,江南再往下的糧食,她有些名氣,或許可助殿下。
劉俶疑惑周子波哪來的名氣,他並不知周揚靈說的是名士周潭的名氣,並不知周揚靈要借她父親的東風……隻是周郎雪中送炭,坐在書房中,劉俶握著信紙,心中熨帖,猛站起來:“他他、他親、親、親自送的?!”
劉俶:“我我我沒求他!他親自、親自送我?”
下屬已習慣了公子一激動就口吃的毛病:“是,周郎親自來府上找殿下,殿下當時不在,周郎留了信便走了。”
關上門,跌坐而下。屋中門窗緊閉,怔忡坐在書房中許久許久,陳王殿下手按住額頭。想到那溫潤如玉、進退有度的美少年,想到那少年立在風口、與他拂袖作揖,想到那人的眉眼、清瘦,甚至是想到她喊自己時略帶無奈的“公子”聲音……雙手顫抖,劉俶目中潮熱,近乎落淚——
周郎之顧,三生有幸。
……他一有時間就尋借口去找周郎,幫周郎做事,給周郎安排人手,總算換得周郎一顧。
周郎一顧,已甘之如飴,知自己的善心沒有被辜負。
……那他還求什麼呢?
他自願這樣沉默不語,一路助下去。周郎要名,他給;周郎要勢,他也借。他不能毀了周郎的前程,他隻是……想與周郎做朋友。
比他和陸三郎還要好的朋友。
目的性強的人總是這樣,想要交好一人,便千百倍地投其所好。劉俶心有丘壑,當他下定決心要讓周郎把自己當做至交時,心中已經湧起了無數計劃。
可惜這一次計劃,從頭就走偏了。
怪周揚靈偽裝得太好,又及時和她的父親串通。劉俶始終不知自己愛慕的人,非是男郎,而是女嬌娥。
……
時非太平之時,人人有自己的籌謀。建業人心不穩,不穩的要素,一點點向陸二郎夢中那樣傾斜而去。陸二郎雖政治嗅覺不敏,沒有立刻察覺出這些因素可能導致的結果,然同樣因他的誤打誤撞,他改變了許多軌跡。改變了的軌跡,和本該發生的軌跡相撞,讓事情一點點拉離陸二郎所做的那個夢。
例如在南陽,此時,原本羅令妤不該在。
羅令妤不在的話,南陽範氏範四郎的央求,就會一點用都沒有。
但眼下是有用的。
範家投誠,不願得罪新任刺史,範君滿口答應範氏要退了自家和羅家的親事。一個羅令妤而已,範君本就不喜。當初要明媒正娶,不過是看在範四郎喜歡。既然此女不給範君面子,懷了旁的郎君孩兒,親事退便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