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二郎:“你不當我是瘋子?”
她望著他:“其實我不太信這些……但是二表哥,陸昀的事,我哪怕不信,也要聽一聽。二表哥,你願意說給我聽麼?”
第91章
芝草甘露,融融之夜。
夜間燈籠就著鐵馬喧聲叮咣輕撞,薄霧又起,窗外天地雨刷一般朦朧,門口芳階又落了一層銀霜色。風調清豔的女郎裙裾掃地,漪漪如疊花,她正立在妝臺前插著花枝,澆水、修枝。燈下顏色微紅,在她巧手的侍弄下,這枝花豔豔風光,嬌豔欲滴。這花是當日陸昀凌晨撐傘離去時,丟到她懷中的“娘子聒噪”。羅令妤竟然沒有把花扔了,反而插了起來,悉心料理。
濃花掩面,美人隔花。羅令妤囑咐侍女靈玉,邊想邊說:“將江女郎走之前送我的酒取出來,酒中加些荼靡花露,澆些冰水,用我之前交給你的配方。天愈發熱了,夏夜飲荼靡花露酒,當是雅事一件。”
“把院子裡的芭蕉摘了,裁剪好,再縫作簟席。平時歪躺著也涼爽些。”
“藝蘭可否?拿筆拿紙,我做個月令吧,照著月令調理便好。”
尋尋常常,閨閣之秀,皆是雅事。隻當這般士族貴女,才有闲情侍花採露,摘葉溫酒。
她侍花之時,木門輕叩。侍女開了門,見是一身風霜的陸二郎陸顯。陸二郎衣袍風流袖子寬大,手中提著一盒子。立在門外燈籠下的郎君溫雅清矍,臉上神情淡淡,似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在開善寺,羅令妤撞見了陸二郎神神叨叨之事。彼時陸顯被羅令妤說動,想將自己做的夢和盤託出。不想當時公主劉棠領著羅令妤的妹妹找過來,劉棠緊張地與陸二郎說話,羅令妤識趣地和妹妹離開。那事便不了了之。但陸顯上了心,他想了一日,還是決定來見羅令妤。
侍花的女郎抬起明眸,眸中清亮如水,靜靜看著陸顯將手裡提著的盒子交給侍女。陸顯不在意地說:“表妹方才病好,清瘦了許多。我帶了些靈芝人參來,表妹便吃著。吃完了也不必問管事,直接再問我就是。”
羅令妤放下手中沾了水珠的剪子,遙遙一伏身,語氣輕快促狹:“那便多謝二表哥了。”
抬眸時,她眼睛微微閃爍了一下,已猜到陸二郎找自己所謂何事了。陸二郎做夢什麼的,他很在意;他提起的陸昀生死,讓羅令妤也在意了起來。
……
侍女下去後,陸二郎才琢磨著如何說自己的夢。在他看來,他做的夢總是與陸昀和羅表妹有關,總在見證那二人愛情的悲劇。但他的夢時間線卻是混亂的——當小的事情不能影響到大事件時,他的夢中什麼都不會改變;而一旦影響,大事件結束,夢的隱患就消失,他不會再繼續做這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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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陸顯自己不知道什麼樣的事可以影響到大事件。他第一次改變陸昀和羅令妤結局的時候自己都在渾渾噩噩,然那時有明確的指示,他能一眼看出隻要羅令妤不嫁給衡陽王,悲劇就能挽回。他糊裡糊塗地朝著那個目標努力,他確實做到了。
但是現在的夢,陸顯暫時沒看到能夠改變夢境的契機。他隻知道戰事輸了,陸昀死了。他無法避免戰爭,他沒有左右兩國戰事的那般強大能力。他之前想陸昀不去邊關,夢卻告訴他沒有用。到現今,陸二郎已經不知該怎麼是好。他念叨時還被羅令妤撞見……
陸二郎遲疑:“表妹,你真的想知道我做的夢是什麼?縱然如你所說,沒有什麼前世,我隻是能預知未來。然這般能力,易遭天妒。若是我說給你聽,導致更糟結果怎麼辦?”
羅令妤沉吟:“那要看更糟結果是什麼了。”
陸顯想到三弟的死,心微梗塞:“……好像也不會更糟。”
羅令妤便笑:“如果二表哥真的可以夢見未來,那麼未來結果不好,二表哥醒來後,一定會想辦法改變吧?我認為,不管上天給二表哥什麼樣的預示,凡事發展,都有一個邏輯在。不可能因為二表哥把夢告訴我,那個邏輯就消失了。什麼變化都沒有的話,事件按照事件本身的走向來,合情合理。若是邏輯改變了,那也一定是有旁的誘因加了進去……而旁的誘因,既可能是二表哥改變了的那一點兒事,也可能是命運殘留的那點兒頑固意志。”
“那麼,再加一個我,又能有多大區別呢?”
陸顯急道:“有區別啊。例如你是今年的花神,然在我夢裡,今年花神選你並沒有趕上,明年的花神才是你。再是你是否記得你開脂粉坊那日,在我夢中本該是衡陽王救了你,三弟手臂受傷你卻不知;現實中卻是三弟眼睛被燙了。一樣的壞事,我繞開了一個,還有另一個……”
羅令妤望著陸顯,出神了一下,然後搖頭:“這個區別好像不大。況且,二表哥,脂粉坊那次,其實你什麼都沒改變。”
陸顯:“……?”
羅令妤輕聲:“三表哥的手臂,還是受傷了的。”
陸顯:“……什麼?!我怎不知?”
羅令妤便告訴他,陸昀的手臂依然受傷了,隻不過不再是脂粉坊那一日。而是之後有一天,羅令妤與陸昀在葡萄架下乘涼,葡萄架倒塌,陸昀用手擋了下,手臂在那時傷了。
說起這個,羅令妤粉腮泛紅,心跳不已。自是想起那一日葡萄架倒塌,是她和陸三郎太過孟浪的緣故。
羅令妤含笑:“所以那天的事,二表哥並沒有改變什麼。”
陸顯聞言先是愣住,然後一陣沮喪。他心中自然以為那一天自己改變了很多,阻止了羅令妤和衡陽王交好的機會。但是羅令妤這麼一說,他也想起來,夢裡羅令妤因衡陽王受傷去探望,現實中羅令妤同樣想去探望,卻被他攔下……他改變的其實是他攔不攔羅令妤這事,然不是驚馬也會是潑水,他一點改變都沒有。
羅令妤若有所思:“那麼,即是說,小事件雖影響大事件,但太小的改變無意義。事情的發生不會改變,邏輯自在,一直會往前走。即是說二表哥僅能改變一些細枝末節,卻不能阻止天地間自存的事件邏輯。”
陸顯已經聽得糊塗,半懂不懂。但他聽懂了的那部分,讓他“啊”一下,好似恍然。
羅令妤的意思,不正與他的夢對照了麼——
六月十九日的及笄日,他無法迫其不存在;
陸昀的死劫,他同樣不能提前令其不存在。
他隻能,到事情發生的時候,再想辦法將事情導向別的方向。隻是現在羅表妹及笄禮那一日的事情,比較容易影響;而陸昀在邊關赴死的事,他不容易影響。
大事件的邏輯,不在意他的意志,隻一徑向前走。
這樣說下來,陸顯放下了心:既然如此,他將夢告訴羅表妹,應該確實無妨。隻要大事件可以預料,小的改變,本就是機遇。
羅令妤回身望他,輕聲:“……那麼,二表哥可以告訴我,你的夢中,雪臣哥哥,到底怎麼樣了麼?”
“你說了,我才能判斷值不值得相信呀。”
……
羅令妤並非多麼聰明的人。她的小聰明很多。小聰明讓她過得不錯;但論起大格局,因眼界的限制,她是沒有的。
陸顯以為自己的夢隻有陸昀和羅令妤的愛情為主,羅令妤這般聽了,她不知道陸顯略去了其他的東西,她也以為二表哥隻是不停夢到一段悲戚的愛情故事。心中雖有疑問,但隻是一閃而過,她被陸顯講的夢弄得揪心如麻,沒心思想別的。
陸顯沒有講羅令妤可能會嫁給衡陽王的部分,他至今警惕著衡陽王,不願羅令妤對那位少年郡王印象加深。陸顯隻含糊說了陸昀萬箭穿心的結局,羅令妤嫁給了旁人;再說陸昀死在雪山大霧中,羅令妤遠走他鄉。
死劫難改。
至今無變。
在陸顯的夢中,羅令妤始終和陸昀的緣分差一些。總是在吵架,總是在陰錯陽差。因為吵架錯過了嫁給他的機會,將他逼得去了邊關;因為陰錯陽差,她見證了陸死的那一刻,她同樣沒緣分與他長相守。
他總是死在邊關。
羅令妤原是靜靜聽著,陸顯越是往後講,她臉色愈白,心頭生起一種恐懼感。
一開始她是為安慰陸二郎,覺得但聽無妨,聽了也無損失。那時並沒有多當真,但是陸顯講下來,她卻開始害怕。因為陸顯的夢……是真的有邏輯在的。夢中事情符合她和陸昀的性情,她有可能那樣做,他也有可能那樣。
比起陸三郎死在雪山那一個夢,第一個陸昀萬箭穿心而死、建邺城坡的事,更讓羅令妤感同身受。她沒有到情深到想與陸昀同生共死的地步,但她已經經過了第一階段那樣又氣他、又愛他、又要在他面前保持驕傲的時候。
她有可能哀怨委屈,恨他惱他同時不想傷他,於是嫁給旁人;他亦有可能氣怒攻心,遠走邊關,死在那裡。
陸顯聲音輕微:“……然後,你嫁給了別的世家子弟,過得,非常不錯。隻是後來南國城破,誰都逃不了被俘被死的命運,你也一樣……”
“……他死在邊關,我在夢裡找過你,卻再沒找到……”
“表妹……你相信我的夢是真的麼?”
陸顯看向羅令妤,發現這位女郎面容雪白中,透著幾分僵硬。這樣的僵硬十分固執,讓她一點表情都沒有。她立在月下窗前,長身如玉,烏發如墜,明月珰如水環,在她臉頰上蕩漾,浮起一波又一波的光華。那般的明麗多嬌,惹人折腰。
然女郎的表情,僵硬得近乎冰冷。
陸顯再喚:“……羅表妹,你聽到我說話了麼?”
羅令妤眼睫一顫,猛地回神。
她看陸顯的那一眼,讓陸二郎本能覺得怪異。
陸顯聽這位表妹輕聲:“我不知道……二表哥,你讓我想一想。”
……
陸顯離開後,羅令妤坐在窗下。沒有外人看著的時候,她才露出自己失魂落魄的那一面來。她怔怔坐著,看著窗口新剪好的花枝,看到案上扔著的剪子。她忽而落淚,抓著剪子就去將花亂剪一氣——
陸昀會死。
陸二郎陸顯刻意說的那麼不在意,刻意流露出一副他可以改變命運的神情。但是羅令妤聽出了,無論左右,陸三郎都會死。死劫那般難渡……陸二郎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他第一次已經改變了很多事,但是為什麼他沒有改變陸昀的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