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道:“隻是一個夢而已……”
擅察人眼色的羅令妤,在這時發現陸二郎的臉色不自在,似極為後悔他說的話。陸二郎微妙的表情變化,讓羅令妤心中起疑,將他多看了兩眼。但她的二表哥已經提防她,不願多說……羅令妤探尋不出來,隻好先行告退。
臨行前她寬慰二郎:“夢而已,夢與現實是反的。表哥不要憂心。”
陸二郎笑了笑,也說不過是一個夢,讓她不要多想。
……
但是羅令妤是騙陸顯的。
她如此心機重,她不可能不多想。
陸二郎那不自然的神情,在她腦海中一遍遍回放。
女郎輾轉反側,粉紅指甲被她咬得狼藉。關於陸三郎的事,她不能不在意。她此人這般多疑,怎可能見到一個不妥,就輕易放過?
羅令妤若有所思,開始想如何從二表哥這裡套話。
……
陸二郎好幾日無異樣,除了上朝,便去府衙,回來後也一臉愁色,不知在憂愁什麼。到某一日,陸二郎休沐,要去開善寺見大師。得知這個消息,羅令妤即刻拉著妹妹出門。理由是周揚靈在開善寺接濟貧民流民,周郎如此辛苦,她也該幫忙才是。
羅雲婳十分懷疑姐姐的用心,但是願意幫助人,總是好的。
車馬辚辚,從市中穿行。車中簾子落著,羅令妤閉著眼靠車壁想心事,坐在一旁的羅雲婳掀起車簾,明眸爛爛,新奇而歡喜地望著街邊行人。
羅令妤閉著眼囑咐:“不要看了,誰知道有沒有壞人呢?這兩日有朝廷官員被遊俠所殺,太危險了。”
羅雲婳:“遊俠怎麼會來殺我們?表哥家很厲害的。我再看最後一眼啊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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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車馬從貧民窟走過,貧民窟外坐滿了衣衫褴褸之人。有心善的人在此施粥,羅雲婳掀起簾子,看到的便是流民們撲到一個地方,哄搶著那為數不多的粥。而某處聚滿了人,另一處牆角下跪著的少年郎,面孔僵硬,就極為顯眼了。
這位少年郎,是當日羅令妤姐妹下山回丹陽陸家時攔車的兩人之一。可惜羅令妤從來不記無關緊要的人長什麼樣,羅雲婳小娘子那日又在車中睡得香甜。那日護從又不是今日的護從。這樣一來,牛車慢悠悠地駛過,陸家的車馬無一人認得這個少年郎。
少年郎跪在這裡,是因那位中年男人所罰。
之前中年男人用皮鞭將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中年男人氣呼呼:“要你何用?讓你殺一個朝廷官員,你都能被人發現蹤跡。你好好躲著吧,若是被南國的人認出來了,你就直接去頂罪好了。要是說出我們主公是誰,你的家人別想活一人!”
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在建業好心救援流民的士族女郎中挑來挑去,挑中了施粥最多的陳娘子。中年男人去巴結那位女郎,讓少年郎在這裡已經跪了一下午,以示懲戒。
少年郎低著頭。
暑日炎炎,身上血肉結痂,長發汗湿。少年郎唇發白,翻出白皮。又是口渴飢餓,又是渾身傷痛,心中還帶著幾分暴戾火氣。想日後事成,定要殺了那個同伴!他腦海中滿是血腥殺戮之事,一雙寒目染滿了紅血絲,忽聽得頭頂叮叮咣咣清脆幾聲,幾個銅板從天而降,扔到了他面前。
小娘子聲音黃鸝一般甜美,聲線又低低地喚:“小哥哥,小哥哥……”
少年郎抬頭,看到車中掀著半張簾子,簾後妍麗鮮活的小女郎對他露齒而笑。她手指放在唇前噓一聲,指指那邊在哄搶飯食的流民們,再指指掉到少年郎面前的銅板。小娘子的意思分外明顯——快些藏起來,不要讓人發現搶走了。
少年郎眼睛幾不可查地縮了一下,濃長的黑睫揚起來,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小娘子的面容驚鴻一瞥,因車中另一女郎斥了一聲,這位小娘子就連忙放下了簾子。貴族豪車,從少年郎身前駛過。
而少年郎低頭,盯著扔在自己面前的幾個銅錢。
良久,他才彎腰,將銅板攢到了手中。
第90章
羅令妤是小人,小人便行小人之事——打聽到陸二郎陸顯在開善寺通常的行蹤後,她就尋比丘走了後門,確保陸二郎與佛祖說話時,自己能夠順利偷聽。
到時聽了陸二郎不該被人聽的秘密,大可掉頭就走裝作不知;然羅令妤判斷,二表哥近來每日唉聲嘆氣,那日說他夢到陸昀死時,他表情又那般微妙奇怪。這本身信息,便讓羅令妤覺得說不定二表哥憂愁的事,和陸昀有關。
陸昀人都走了,還讓家中人這樣牽腸掛肚。他真是禍害。
和妹妹一起到開善寺,見周郎與其他士族女郎都在幫忙,羅令妤和妹妹自然也過去打招呼,並將妹妹介紹給她們。見到周郎,羅令妤並不意外地看到陳王劉俶也在。羅令妤隻是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那位青年公子——陸昀的這個好友真是奇怪,百忙之中也要抽空,周郎去哪兒他跟去哪兒。他和陸昀都沒這麼好吧?
羅女郎來了,忙碌中的陳娘子陳繡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見到羅令妤過來,周揚靈倒分外欣喜。因身體不好,周揚靈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就到陰涼處歇著,同時輕聲細語地告知羅令妤現在情況。原來經過周揚靈的拉線,開善寺願意僱佣一些流民來幫寺中幹活,好讓一些流民有個容身之處。此年代的大寺廟權力甚大,產業甚多。能攀上開善寺這樣建業有名的大寺,逃亡來建業的流民起碼不怕餓死街頭。周揚靈和陳繡等人,今日在這裡,便是幫開善寺安頓這些流民。
這些都是周揚靈辛苦了一個月得到的結果。當周揚靈忙著這些時,羅令妤不過是坐在家中算算賬,管管她的脂粉坊,幫陸昀管財,心情好了跟流民施舍一二。面對周揚靈溫潤面容,羅令妤心有羞愧,還有一種自己被比下去的感覺。這種感覺隻是一瞬的事,就被羅令妤扔掉了。畢竟周郎是男子,和她專攻方向不同。男子比她厲害,她可以接受。
明目飛揚,羅令妤誇人時從不吝嗇:“周郎這般才能,還悲天憫地,我不能及。”
羅女郎隻是誇了一句,劉俶心中卻有自豪感湧上。不等周揚靈謙虛兩句,向來不怎麼說話的陳王已在一旁輕聲:“周郎很好。”
羅令妤:“我們隻知道施粥,周郎卻能想到解決源頭問題。周郎,你怎這般厲害呢?”
陳王更高興了:“……羅妹妹說得對。”羅令妤的名字實在難念,他每次說前都要在心裡打草稿很多次。以前他跟著陸昀喊“羅表妹”,現在他又跟著周揚靈喊“羅妹妹”。同時劉俶在心中想,還是周子波好,周子波的名字念起來朗朗上口,比羅令妤好多了。沾沾自喜的劉俶,真是個牆頭草。
又來了。
周揚靈無奈地回頭看了陳王一眼:“殿下,莫再無緣故地吹捧我了。我並沒做什麼,卻要被你吹得不類凡人了。”
羅令妤眼皮跳了下:這兩個男的,眉來眼去,怪怪的。
“周郎,羅姐姐,陳姐姐……你們怎麼在這裡呀?”幾人邊說話邊記錄前來排隊的流民信息時,遠遠傳來女郎喜悅的喚聲。
眾人抬頭一看,見到烏泱泱排隊的流民後方,寧平公主一行人姍姍來遲。小公主劉棠見到這麼多人都在,又聽了她們說理由,竟是如此大義。大義和小情小愛對比鮮明,劉棠的臉慢慢紅透,小聲說:“……陸夫人邀請我來禮佛啊。她人為何還不到?”
這是個傻公主。陸夫人哪裡是找她禮佛,陸夫人是知道自己兒子要來,把寧平公主給騙到開善寺來了。為了給孩子們制造機會,陸夫人根本就不會過來。
羅令妤猜到陸夫人的想法,同情地看眼劉棠。這麼單純的公主,以後一定會被婆婆拿捏得厲害。而方才大人們說話插不上嘴的小妹妹羅雲婳,這時候終於跳將出來,感覺找到了同類——“公主姐姐,我叫婳兒,我們見過的!”
自是在陸家。
劉棠低下頭,連忙跟漂亮的小娘子打招呼。
然劉棠來了,陸夫人不到,劉棠頗有些彷徨。羅令妤心知陸夫人的目的是讓劉棠見到陸二郎陸顯,她也不說破,隻笑眯眯地邀請劉棠來加入她們,幫她們安置流民。羅娘子慢悠悠道:“反正你也無事嘛。”
於是她們的隊伍,再壯大一人。
今日卻是真的很熱鬧。
周揚靈、陳王在,陳繡等幾個賑災許多日的女郎也在,羅令妤領著妹妹幫忙,公主忙前忙後……而過了一會兒,有人驚喜喊“羅妹妹”。羅令妤扭頭,見到是好久不見的齊三郎齊安。齊三郎今日清闲,和同伴來鍾山遊玩。約好的同伴在半道上尋不到了,齊三郎隻好來開善寺等人。萬萬沒想到,齊三郎心向往之許久的羅令妤也在。
羅令妤對他客氣一笑,齊三郎就痴了,說話也開始結巴了:“妹妹,我、我想邀請你……”
不好!
羅令妤心頭一跳,看齊三郎這架勢,有些向她表情的樣子。若是以往她會得意忘形,但現在她有了陸昀,陸昀又是那般心眼小,同時還誤會著她有孕。這般時候,一定不能出意外。於是,不等發痴的齊三郎將話說完,羅令妤就溫柔地打斷了他:“三郎怎麼知道你朋友會來開善寺找你呢?鍾山這麼大,不如請主持幫忙找人吧。”
羅令妤熱情地去幫齊三郎找他朋友,齊三郎每次要說話,都被羅令妤不動聲色地牽走了話題。齊三郎遲鈍一些,許久後才反應過來這位女郎不想聽什麼。齊三郎目中黯黯,跟著比丘離開的時候,回頭望了羅娘子好幾眼——原本他想問她,若是他說服家中,不納妾,而是娶她,她願不願意跟他好。
……可惜羅令妤不給齊三郎開口的機會。
安撫好齊三郎,鼓勵郎君勇敢出去在山中轉悠尋他的好友,羅令妤方才回到了臨時搭就的涼棚下,繼續給流民分發東西。周揚靈又身體不適,下去歇息,陳王陪同。羅令妤有些羨慕地望了一眼,略有些嫉妒。周郎都有人陪,她卻要在大太陽下裝模作樣。她的雪臣哥哥還不知道在做什麼呢。
她的雪臣哥哥都從來沒有這般照顧過她。早些時候見到她,他通常在嫌棄她;後來見到她,他又是調戲多……總之他沒有在她做什麼的時候,如陳王這般跟在旁邊照顧。周郎還是男子,她還是女郎呢!
女郎心中算計著等去南陽見到陸昀,該如何引導陸昀疼愛寵愛自己。改掉他那一身自大的、清高的脾氣,在她面前低下頭來。讓陸昀低頭啊……想到陸昀吹捧她、幫她幹活的樣子,想得美滋滋,羅令妤開心地笑出了聲。她喜愛陸昀,喜愛到想起他便開懷,便迫不及待。這是除了金銀權貴之外,世上最讓她動心的了。
然回過頭來,羅令妤對上陳娘子陳繡嫌惡的眼神。
羅令妤:“……?”
陳娘子小聲呸了一聲,對她鄙夷道:“勾三搭四,水性楊花。陸雪臣怎麼看上你?”
羅令妤:“……你胡說什麼?!誰告訴你我和三表哥如何了?”
她現今對“水性楊花”之類的詞分外敏感,因陸昀在離開前就叮嚀她“不要嫁別的男人”。同時心中警惕,因外人雖然有些猜測,但當不能確認她和陸昀的事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