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十歲多的小娘子,臉上髒兮兮的,哭得灰東一道西一道。她被陸二郎牽著手在內宮跑,每見到有宮女橫屍於地就哭著去翻人看是不是。陸二郎心中覺得奇怪,不知道三弟死了,為什麼表妹會難過得讓小表妹擔心……然建業城破了,北國大軍入都,建業的世家大族慌亂地向往南方逃。陸二郎答應羅雲婳進宮,一是表妹到底是自家親戚,二是想說服陛下跟他們一道撤走。
就算陛下和世家矛盾鬧成這樣,但是有敵當前,雙方該合作了吧?
道士、巫師們還在搖著鈴鐺,黃色符紙如碎屑般飛得到處都是。狂風大作,天上陰雲滾滾,飛電絕光。陸二郎在那巫師們的念叨中頭開始痛,額上滲了汗。一開始是他帶著羅雲婳走,後來已經是羅雲婳拖著他往內宮深處走。他們一路又跑又躲,終氣喘籲籲地到了皇後宮室。
旁觀的、夢外人陸顯急得不行:“快、快、快!羅表妹和陛下等著你們救啊……”
但是終究晚了。
他們中途碰上發抖的、抱著包袱想往外逃的宮女,這宮女羅雲婳認識,說她是皇後宮中的人。內宮宮牆多,陸二郎又不可能有機會天天逛陛下的內宮,他尋不到路,幹脆抓住這個想逃跑的宮女,讓宮女領路。陸二郎和羅雲婳跑進帷帳飛舞的宮室,羅雲婳目中淚落,一眼便看到倒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女郎。小娘子飛撲而去——
“姐!”
陸顯怔忡而立,看到地上的血,看到倒在血泊中蒼白著面的年輕天子,和被他活生生掐死的表妹。旁人死了都面相醜陋,然他的表妹是一代佳人,死後,她面容雪白,長發似瀑。她弓著身子,因痛而擰著眉。不似死亡,似睡著一般。
與他們一道回來的宮女看到皇後和陛下的死狀,嚇得一聲尖叫。撲稜稜,她懷裡抱著的包袱掉地,裡面的東西摔了出來,一徑滾到了陸二郎的鞋履下。
夢外人陸顯、夢中人陸顯同時低頭,彎下身,去看滾到自己腳下的字畫——
兩張宣紙鋪開。
一幅是畫。畫中朗月出東山,春風江南夜。烏蓬船上,美人提著裙裾,俯身舀水。夜霧如風,此畫意境開闊。遠則群山峻嶺,近則美人夜船。
畫尾,題名是“尋梅居士”。
一幅是字。寫著字的宣紙鋪在攤開的畫卷上,清秀的字跡與那幅畫中題名的“尋梅居士”絕不是同一人。這幅字,更像是女子所寫。寫的是“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字和畫都從宮女懷裡的包袱重落出,畫卷開展,字跡浮在畫上。字落在畫上,倒像是投入畫中的江水美人身上。更像是……颯然風起,畫擁摟著字,兩幅字畫被冷風吹卷。字畫從人的腳邊,再滾出了宮室,飛在天地間。
像是擁抱一般。
Advertisement
夢裡的陸二郎怔住:“……這是……”
夢外人陸二郎眸子快速地縮起,意識到了這張字,就是今晚做夢前,表妹羅令妤所寫的那幅字。夢外人自然不能與夢中人交流,夢裡的陸二郎撐著額頭,忍著頭痛,難得的敏感,意識到有些奇怪。
陸二郎扭頭問哭得近乎喘不上氣的羅雲婳:“這字……是你姐姐寫的麼?”
羅雲婳望過來,淚水掛在眼睫上。她想到什麼,露出一個脆弱的笑:“……是。”
“寫給陛下的麼?她什麼時候寫的?”
羅雲婳俯下眼,望著自己抱在懷裡、容顏如雪的女郎。她的眼淚打在女郎的面上,小娘子雙肩顫抖,傷神泣道:“……是去歲夏夜。心有所感,是以伏記。”
……
心有所感,是以伏記——
愛若持炬夜行,掌中光弱,前路無盡。
要麼花好月圓,要麼兩敗俱傷。
……
往日如風,兩敗俱傷。
據夢中時日猜測,羅表妹寫字的時候,正是現實中這段時間左右吧?
過不了多久,她就該被定為衡陽王妃了。
定要阻止!
……
陸二郎心中悲戚,再去看望三弟和羅表妹時,看著二人的眼神,再次讓人覺得他有“腦疾”。
陸二郎先去了“清院”,再去“雪溯院”找羅令妤,被侍女告知:“聽說衡陽王為救女郎受了些傷,我們娘子憂心無比,特備了禮前去探望。”
陸二郎:“……?!”
陸家門外,羅令妤提著裙子才要上車,身後刮來一陣風,伸來一手,將她拖拽下了車。羅令妤驚得睜大眼,看陸二郎握著她的手,語氣急促而嚴肅:“你去哪兒?!”
羅令妤本就是背著陸昀去看別的郎君,陸二郎這麼沉著臉,她一下子結巴:“……去去去去探望衡陽王……”
探望救她的人,她明面上沒錯吧……她和陸三郎也沒有定下什麼誓約吧?二表哥不該用這種看“水性楊花的人”的眼神看她吧?
陸顯鄭重其事:“……我替你去看。”
羅令妤:“……啊?”
陸顯心痛無比地指責她:“三弟眼睛都瞎了,你還要去探望別的郎君。衡陽王的傷隻是小事,為兄代你走一趟就好。你該好好照顧三弟。”
羅令妤迷茫地被二表哥熱情地勸回去:“……”
——雪臣哥哥,你快出來看!你二哥為了阻止我出門,他咒你“眼睛都瞎了”!
第61章
陸顯攔了羅表妹,讓羅表妹好生生在家中待著照顧三弟。陸二郎現在有些怕了羅表妹與衡陽王的緣分,他都這般阻攔了,羅表妹仍然有想看望衡陽王的心思。少年男女,一來二往,旁的再出點什麼意外,事件走向,不就和他的夢一樣了麼?
陸二郎絕不能接受這般結果。
為此,他檢查了羅表妹要送給衡陽王的禮,看到都是些給受傷的人吃的玩的小玩意兒,陸二郎放下了心。起碼羅表妹對衡陽王並無意。陸二郎自己便提著羅令妤所準備的禮物,驅車出烏衣巷,前去東郊的衡陽王府看人。
衡陽王劉慕幾日未曾上朝,借口便是羅令妤的脂粉坊開張之日,劉慕救人時不幸牽動了舊傷,舊傷復發,劉慕請了病假,不能上朝理事了。衡陽王一病,宮中的陛下、太後都關切地送來了禮,公子們也都來探望。隻劉慕脾氣暴躁,把看病的人都嚇走了。
陸二郎陸顯堅決地提著禮物登門拜訪時,門客孔先生發愁地看著這位貴族郎君清瘦落拓的身形:“郎君,我們公子生病後脾氣不好,誰過來看都要受他斥罵,還可能被打……郎君你這般身量,就不要見他了吧……”
衡陽王要是打了這位清貴雅致的世家郎君,那還了得?
陸顯非常無所謂。他本就是替羅表妹走一趟,既然劉慕在發火,他也沒必要撞槍口。非常和氣地將禮物交給孔先生,陸顯轉身就要瀟灑地走,不料隔著重重碧綠樹蔭,聽到門拉開的聲音。少年公子低啞的聲音響起:“你怎麼又來了?!”
聲音裡滿是不耐。
劉慕煩透了陸二郎那莫名其妙的對自己的圍堵,他尚且控制著情緒,不過是看在那晚陸二郎走後,記得讓僕從等自己回來的份上。
陸二郎:“呃……”
他想說“我這就走了”,但是劉慕厭惡地瞥他一眼後,竟然說:“來了就進來吧。”
陸二郎:“……”
他本來都打算走了,但是看一眼劉慕難看的臉色,陸顯覺得自己還是審時度勢地留下吧。
門客孔先生叮囑陸二郎千萬要好好勸他們公子想開,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陸二郎聽得一頭霧水,訕訕點頭。進了舍門,孔先生等門客告退,陸二郎皺了下眉,因看到房舍門窗大開,卻仍去不掉舍中那濁酒的味兒。他再一看,地上扔著不知道多少酒壇子,劉慕上身筆直地靠牆而坐,玉冠不束,衣袍已皺,目中甚寒,形象實在稱不上好。
陸二郎:“我替我表妹……”
劉慕懶洋洋地打斷他的話,並諷刺他:“又來提醒我不要招惹你的表妹?你表妹就是天仙,我離她這麼遠,我能把她怎麼著?”
陸二郎心想,若不是我阻攔,今日來看你的就是她,你說不定真會把我表妹怎麼著,你真是一個危險人物。但陸二郎雖然活得單純了些,好歹還知道有些話不能說。陸二郎尷尬道:“……其實我是來與公子聊聊天,讓公子對我們世家多些了解。”
劉慕:“……”
這是不說他表妹,又要說他們陸家有多勢大,多麼招惹不起了?
劉慕非常不可思議,這個陸二郎,腦疾真的就治不好了麼?陸家就沒人管管麼?
可惜陸家確實厲害,建業名門之首啊。陸二郎自己是沒看出有多厲害,這人的心思不在朝政上;但陸三郎就很不錯,陸家其他在朝上的郎君也都有話語權。朝廷看似是劉家的,其實還是世家的。他們劉氏反倒像是世家請的管家一般,管理著天下,權力卻未必能越過世家……
劉慕沉思時,繼而啐自己一口:關我何事?我那個皇兄都還巴不得我死,他被世家架成傀儡,我該幸災樂禍才是。
劉慕悶悶地喝著酒,聽陸顯在耳邊叨個不住,詳細地跟他介紹建業幾大世家如今的情況。說這些時,陸顯也有些不好意思:“……許是生活太優渥了,到我們這一代,郎君們做事的已經少了很多,大都更喜歡遊山玩水,鬥富鬥奢。我父親也很頭疼,想整治世家,但是世家盤根錯綜,每家和每家幾乎都有姻親在。如我們陸氏,就多與皇室、江氏、陳氏聯姻,我好幾個嬸嬸都是皇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