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令妤一下子推開他坐起,高聲:“陸雪臣你耍我?你沒有傷到眼,也沒有毀容?!”
那她不用為奴為婢,犧牲奉獻自我了?
織月隻是不高興那一身風流的表小姐與郎君晚上同處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聽得滿心妒火時,藥一熬好就趕緊送去。下一刻,見羅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領著院中的侍女就風一般走了。織月來不及看表小姐什麼臉色,她忐忑端著藥進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陸三郎陰晴不定的臉色。
陸昀若有所思:“織月,多大了?”
織月心裡一動,忍著羞澀道:“回郎君,婢子已經年十五了。”
陸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
織月急聲:“婢子不要嫁人!錦月姐姐還沒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幾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陸昀冷淡的面色。冷風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麼人物。織月牙一咬,連忙表決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邊,伺候三郎一輩子,伺候……伺候未來夫人一輩子。”
陸昀似笑非笑:“未來夫人喜不喜歡另說。你還想伺候我一輩子?”
織月:“是……”
陸昀:“怎麼伺候?”
織月不解他何意。
陸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織月駭然,頓知他這是真怒了。她惶然時,見陸昀冷道:“跪下。”
她噗通跪地,藥碗打翻,冷汗滿脊。
……
而羅令妤實則未將侍女織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陸昀這般,身邊愛慕的僕從都不少。若是處理不好這些小事,陸昀也不會是名冠建業的陸三郎了。她心神不寧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經睡了的妹妹,跟侍女囑咐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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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欲言又止,想跟羅令妤說秦媪似來到建業的消息。
可惜羅令妤有心事,沒有看到靈犀的神色,轉身就走了。
羅令妤沒有睡意,她心情激蕩,也睡不著。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在“清院”與陸三郎的玩鬧,他的笑容,他的唇,他與自己那曖昧不清卻始終不點明的關系……仍是置著那口氣,看誰先承認,看誰更喜歡。
愛意覆水難收,然於陸昀這般驕傲的人來說,他一定要訴清最開始的源頭,說明白緣由……她的驕傲,又何嘗比他少?
羅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砚許久,沉腕提筆,兩列詩句躍然紙上——“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她盯著這兩列字半晌,沉思間,門外傳來陸二郎的聲音:“表妹睡了麼?我來看看你。”
陸二郎已經被領到了門口,羅令妤隨意用鎮紙將宣紙壓住,就笑盈盈地去開了門。月明似秋水橫波,照於舍前,陸二郎被羅令妤領著入室寒暄。陸顯打量著她:“今天的事,表妹沒事吧?”
羅令妤奇怪他大半夜過來竟關心這個,便敷衍答了。
陸顯專注看她:“三弟受了傷,行動不便,你要多照顧他。”
羅令妤詫異:“這個自然……”
雖然陸昀诓她,嚇得她以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裡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該照顧陸昀啊。
陸顯凝視她,很不放心:“不要因為他受傷輕,就不理他……”如夢中時,羅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傷,隻一心看著衡陽王,根本不在乎陸三郎。
羅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這是什麼話?他都那樣了……哪裡是受傷輕?”
被表妹用“你真沒良心”的眼神質疑,陸顯不生氣,反而愉快一笑。心裡放松了,陸顯就有空掃一圈房舍,一掃之下,他看到了案頭墨跡未幹的字。陸二郎走過去,笑道:“表妹還有闲情寫字啊……”羅令妤沒攔住,她的字落到了陸顯手中。
陸顯正要評價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這筆字,他倏而一怔。陸顯想起他平時並不關心羅表妹,並不認識羅表妹的字體。但眼下他看到的這幅字,字跡他是認識的——因在夢中,當建業城破,太初宮毀,隱隱約約的,陸顯見過這筆字。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那時陸顯以為這是羅表妹寫給陛下劉慕的,世人以為這是皇後對陛下的告白示愛,夢中羅表妹從未解釋過……若羅令妤是這時候寫下的這個字……那她在即將被指為衡陽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歡陸三郎的吧?
第60章
陸二郎俯眼:“表妹為何寫這兩句詩?”
羅令妤赧然:“夏夜枯坐,無所事事。心有所感,是以伏記。”
……
月似霜雪,遍地銀亮。
衡陽王府中,少年公子回來後,就將自己一人關到了屋中。孔先生等門客心憂敲門,然劉慕看他們的眼神如林野異獸般,如烈火上的鋼刀般,警惕,古怪。孔先生心一咯噔,劉慕已抱著酒壇關上了門——“誰也莫招我!”
劉慕靠坐在舍中牆根,酒壇堆在腳邊,他一壇又一壇,豪氣無比地喝下去。
喝酒喝得急,清酒順著喉嚨滴入袄衣中,劉慕手蓋住半張面,露出的半張,眉目間神色時而迷惘,時而溢滿戾氣。
“啪——!”
劉慕摔了一壇又一壇的酒,他渾身發抖,看到月光如水一樣浮照而來,一波波,一重重。那月色光華,在他眼中如同扭曲影子、突出刺刀一般——就好像這麼多年來,他的皇兄將他當仇人一樣提防著。他還以為兄長疼自己!
那刺刀,隨時準備向他捅來。
劉慕喃聲自問:“……而我又做過什麼?”
他曾阻止兄長登基麼?沒有。
他不服氣兄長立太子麼?也沒有。
先帝對他的偏愛,已經讓他成為了陛下的眼中釘。這一次的刺客隻是一次,下一次,他再無能些,身首異處才是陛下要見到的。
劉慕唇角下扯,笑得森然。再摔掉手裡抱著的酒壇子,少年俊俏面容顯得有些扭曲猙獰:“你把我當敵人?你年紀這麼大了,昏庸無能,朝政混亂,全靠世家扶持。你以為你是好天子?你以為世家真的在乎你?你不過是他們謀取私利的工具而已。你這般無為,竟然還提防我……嘿,你不想給我的,我偏要拿到。”
“你這樣的都能做了帝王,憑什麼我是被你暗殺的那個?滑天下之大稽!”
“兄長……敬你!從此後,你我兄弟……就做個口頭上的兄弟吧。”
衡陽王劉慕一個人喝酒,越喝越滿心悽涼,卻也越喝越清醒。夜深了,漸次的,燈火熄了,人的氣息在黑暗中也隨著變弱。劉慕抱著自己的酒壇又哭又笑,羅令妤將自己寫好的字收起來後去睡了,陸二郎陸顯滿心悵然地回到自己的房舍。
陸二郎文弱書生,體質羸弱易夢魘。
睡前喝了兩盅茶,陸顯心神不寧,總覺得羅令妤那兩句詩很眼熟,自己應該見過。繼而,陸顯合掌一擊,猜自己又會做夢。好似每次都是這樣,現實中他發現點兒線索、痕跡,對應的,夢就會又告訴他一些事。他為自己的夢心煩意亂,求了道佛兩家的大師皆不管用,漸漸的,也便悲哀地習慣自己的夢,好似總和自己關系不大。
果真,他睡了後,又開始做夢。然這一次夢極短,他並未病倒;同時,也許是他總是念叨著自己的夢裡沒有自己,這一次的夢,陸二郎總算出現了。
魂魄一般的陸二郎在夢裡天地間遊蕩,懷著古怪的心情,看到另一個陸二郎出現。那才是夢裡真實的人物,才是一年後的陸顯。遊魂一般的夢外人,看到陸二郎在夢中的朝服,才終於接受夢裡這個世界,一年後的陸二郎,真的官拜中散大夫。
他這樣不關心政事的人,一年後居然身居要職!
但那也沒什麼用。
局外人如陸二郎,已經做過好幾次夢的陸顯看到天空晦暗,光電遊離,宮中宮人逃跑,又兼聽到飄蕩在內功中的道士、巫師作法的念詞聲。他一下子意識到,這是上一個夢,自己所見的建業城破後,新帝劉慕殺了皇後羅令妤,再舉劍自盡。
難道這個結局還沒結束麼?還不算結局麼?
遊魂一樣的陸二郎心焦如焚地在內宮飄蕩,道士、巫師奇奇怪怪的念咒聽得他頭痛心煩。一邊是宮門被大軍摧毀,一邊巫師們還在作法……宮人哭哭啼啼、慌慌張張地抱著包袱逃出宮門,然人皆往外逃,陸顯突然看到夢裡的自己牽著一個小娘子的手逆著人流走。
夢中遊魂吃驚:“婳兒——”
他一下子飄過去。
看夢裡的自己和羅雲婳努力地擠開人往內宮奔跑,羅雲婳哽咽並催促:“表哥,怎麼還沒見到我姐……”
陸二郎心中焦慮,看到宮中四處著火,同時他也被法師的嗡嗡嗡作法聲音弄得心亂。他還得安撫羅雲婳:“馬上、馬上!你為何非要進宮找羅表妹,你跟著陸家人一起南逃不好麼?羅表妹自有陛下保護……”
羅雲婳哇地大哭:“不會的不會的!陛下不會保護我姐的!自三表哥走後,她就一直很難過……二表哥你帶我找我姐啊!我好怕她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