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女子學得甚多,但個人天賦有限,如陳繡那邊才名遠播的,大部分女郎都被壓得死死的。且陳繡瞧不起她們這樣整日玩樂的,自詡清高,平日很是讓人不喜歡。不喜歡羅令妤的也多……但是這種不喜中,包含的感情更復雜,對羅令妤本人的品性,她們目前是沒什麼疑問的。由是聽到韓氏女學舌後,表小姐們沉吟一二,悄悄做決定:“那我也不參加了,還是羅娘子贏了好。”
羅令妤謙虛道:“別這樣啊……”
心裡樂開了花。
她笑盈盈地、充滿真情實感地乜向那處不與她們這些庸俗人士坐一起玩的陳娘子:這位娘子,真是個好人。仇恨拉得如此穩,竟讓她得了便宜。
陳繡看到了羅令妤的目光:“……”
她轉頭跟自己身邊的女郎說:“羅氏女那是什麼意思?她挑釁我麼?”
一個落魄士族女郎,竟然挑釁她?!
再看郎君們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偷瞄羅令妤,陳繡心中鄙夷:庸脂俗粉,男人的眼光也就這般了。
不與那些女郎同流合汙,陳繡起身,獨自到一畫屏前,思忖一二後,提筆作畫。過一會兒,女郎們嬉笑玩耍的那邊好似少了紙筆,羅令妤左右看看,見到陳繡這邊筆池中扔著許多狼毫、兔毫,就主動過來取筆取磨。羅令妤低頭挑筆時,聽到耳邊陳繡清冷的聲音:“羅娘子,我比你年長幾句,住在建業的時間也比你長。我當得起你一聲‘姐姐’,有幾句話,我要以姐姐的身份叮囑你——你們南陽小門小戶,哪有什麼大世家。眼界小,見識的小,行為就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
“例如仗著美色和男郎說話,何等不端莊。”
“我等女子,還是賢淑貞靜為一等。你年紀小些,切莫走錯了路,讓人說你輕浮。”
“你切莫把你們南陽的那些壞毛病,帶到我建業來。”
羅令妤揚袖取筆的手一頓:“……”
她站直身,看到陳繡一邊在畫屏上作畫,一邊不冷不熱地教訓她。端著一副姐姐的樣子,教育她要端莊……羅令妤揚眸,當今玄學盛行,可不是儒學當道的時候。建業女郎們各個彪悍,就是陳繡自己出身儒學世家,不照樣盯著陸三郎不放呢……建業和陳繡不一樣的女郎多了,憑什麼陳繡不說別人,就對她說道?
覺得她一個落魄士族女郎,背後無勢可靠,便任意可欺麼?
羅令妤語氣玩味:“我眼界小,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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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繡撇過目光,看到她嫣然面孔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陳繡本就不喜女子色盛,何況這位羅女郎的美色奪目,近乎妖冶,不正……陳繡加重語氣:“我是為你好。妹妹莫要辜負我的一番好心。”
羅令妤笑眯眯壓低聲音:“陳姐姐,我父母雖早亡,但是我家裡長輩們還是活著的。我的品性,不用你教我。就是現在住陸家,伯母伯父們也不說我的。我和你第一次見面,素昧平生,我覺你沒立場教訓我……不過你既然說我‘小家子氣’,我就讓你知道何謂‘小家子氣’。”
她驀地向旁跌了好幾步,手裡提著的幾根湿漉漉的筆被她一揚,水撒到她的袖衫上。同時手不自覺地扶住旁邊什麼想穩住,卻見她另一隻手一抬,把那放在案上的一方砚一拋,墨汁甩來,在她手上添了一道。
她跌跌撞撞地連往後摔,撞倒了屏風,跌坐在低,抓著自己手腕,吃痛一呼。
她抬目,含水眸子不可置信、傷心欲絕地望著陳繡,唇顫顫:“你、你……”
屏風“哗然”倒地,吸引了眾人目光。
眾女郎和郎君們紛紛趕到,去扶羅令妤。羅令妤顫著嘴角白著臉一句話沒說出,韓氏女已經義憤填膺:“陳繡,你怎麼回事,怎麼能欺負羅姐姐?”
陳繡瞪直眼,看著被圍在人中掩袖傷心得羅令妤:“……”
這個女郎……這手段……陳繡氣得抿直嘴角:“我什麼都沒……”
劉棠也心疼地抓住羅令妤的手:“羅姐姐的手都受傷了……萬一羅姐姐要作畫,不是不能了麼?”
陳繡:“我根本就……”她求助的目光,停在一個方向,看到衡陽王、陳王、陸三郎幾人也過來了。陳繡目光一亮:因為陳繡想討好陸三郎,她選的畫屏後方,就是陸三郎等幾人。羅令妤背著她沒看到,陳繡卻是知道的!距離不遠,何況這幾人都是武功上等,耳力不錯。方才發生的事,他們幾個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然羅令妤鎮定,不以為然:兩人站這麼近,隔著屏風,旁人又清楚什麼!人家也忙著說話鬥心眼呢。
劉棠當即給自己兄長告狀:“哥,陳娘子欺負羅姐姐!”
陳王劉俶咳嗽一聲,閃爍的目光看向陸三郎:這可是你的表妹……
陸三郎低下眼,目光落到羅令妤那被墨汁弄髒的手上。他看看陳繡,再看看羅令妤,語氣沉痛而心疼:“表妹真是……受委屈了。”
陳繡唇白發抖:“陸三郎!”
五雷轟頂,大受打擊!
衡陽王劉慕新奇的目光上下看羅令妤:看不出、看不出……這就是孔先生說的“蠍蛇美人”麼?
氣喘籲籲到處找衡陽王、想給衡陽王與羅令妤搭線的陸二郎回來,看到眾人圍著雪白著臉、掉著眼淚的柔弱女郎,再看到衡陽王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沾在羅令妤身上。陸顯松口氣,欣喜:看來我不用做什麼,緣分天注定,衡陽王還是喜歡上羅表妹了。
第37章
陳王向來不多話,陳繡就沒指望他插手;衡陽王對建業各家勢力不了解,不會主動開口也罷了;然陸三郎,陳繡自認為與他有多年交情,何以他問都不問,直接站在羅令妤那邊?
一眾人所圍,全來指責。
陳繡頭嗡嗡的,還沒碰到這個架勢。她見到那些郎君、女郎主動幫羅令妤說話,偏羅令妤嬌嬌弱弱、委屈噠噠地立在他們中間,她張口欲說話,然羅令妤似難過不住,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美人眼波流轉兩圈,眼中淚意已如湖水清漣。
陸二郎抓緊時間趕過來,湊到人群裡: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衡陽王盯著羅令妤的眼睛幽而亮,甚至笑意滿滿:這手段,一句話不說、美人含淚凝噎,厲害了。
陸二郎觀察衡陽王的眼神,沒搞清楚事情真相的他,更認定衡陽王對羅令妤動心了。旁人都在關心羅令妤和陳繡的是非,陸二郎陸顯則乍喜乍悲:衡陽王若是真歡喜羅表妹的話,那就說明自己的夢是真的了;可是自己的夢若是真的,豈不是說他的三弟陸昀會……
陸二郎目光悽艾地望向陸昀。
他為他的三弟操碎了心。
可他三弟並不領情,還嫌他眼神膩歪。扎在人群裡,陸三郎往旁側挪了挪,借人頭擋住了陸二郎看過來的視線。
陸顯:“……”
人群中,陳繡被指責得十分難堪,她一把抓住羅令妤的手腕,厲聲:“我沒有動你一根汗毛,你自己說!你們不能隻聽隻言片語就定我之罪……羅娘子,你是不會說話麼?”
羅令妤非常委屈的,慢吞吞:“好吧,陳姐姐沒有動我一根汗毛……”
她這幽怨自憐的語氣,說了比不說的效果還糟糕,像是陳繡逼著她一般。陳繡氣得倒仰不提,一旁剛被陳繡擠兌過的韓氏女又哪裡肯讓羅令妤承認陳繡沒做什麼。羅令妤語氣幽幽的才開個頭,韓氏女已經迫不及待:“沒有碰到羅姐姐怎麼會一手墨,一手水?衣袖都弄髒了!我們又不是瞎子,你快些道歉!你這人怎麼這樣,羅姐姐遠道是客,你不說歡迎你還欺負人。建業名門女郎哪有你這樣的……”
韓氏女非常積極的,想和陳繡吵架。
被韓氏女衝出去理論,一邊郎君女郎們跟著點頭應是,躲在人後,羅令妤低著頭,努力掩飾自己唇角的那抹狡黠、得意笑意。向來是她耍心眼到別家女郎那裡的,戰績赫赫。不妨,羅令妤垂落在身畔的另一隻袖子,手腕忽然被握住。
她駭然又驚喜:人群裡的郎君有人偷偷趁著人多牽她手麼?
她頓一下,抬起眼,含羞帶嗔地瞥過去——見是陸三郎不知何時換了站的地方,從她左手邊挪到了右手邊。別人忙著質疑陳繡,陸三郎伸手握住她手腕。
羅令妤那含羞帶嗔的眼神與陸昀噙笑戲謔的眼神對上,當即呆住:媚眼拋給了瞎子……
她現今非常不願面對陸三郎,她無法忍受面對陸三郎時,感受到的那種迎面而來的羞惱、尷尬感。即使他剛才好像幫了自己,羅令妤也不想吭氣。陸昀卻捏緊她手腕,用眼神示意她:羅表妹,悠著點,玩的差不多就可以了。
陳繡被萬夫所指,眼角餘光又看到陸昀和羅令妤挨肩站著、低頭眉來眼去,大腦當即轟了一下。陸三郎、陸三郎竟然……陳繡怨氣濃濃,胸脯起伏,最看不得陸三郎當著她面維護旁的女人。向來端莊自持的陳娘子猛地喊道:“我什麼也沒做,我不會道歉的!”
她聲音太厲,眾人愣一下後,一時竟無人開口出頭。
陳繡抓起砚臺,向陸昀身上砸去。人聚在一起,距離又極近,陸三郎根本無處可躲。砚臺當面砸來,他若是退開的話,他身側後的羅令妤就躲不開了。陸昀眉目不動,迎面砸過來的砚臺。耳聽陳繡怨惱無比的聲音“陸三郎我恨你”,不到眨眼的功夫,砚臺與濃黑的墨汁,如黑蛟翻身,昂然一同撲向陸三郎。
周圍人驚呼,尤其是女郎們心痛聲:“陸三郎!”
眼睜睜地,砚臺擦過陸昀的下巴,被陸昀能自由活動的一隻手抬起抓住。下巴被嗑劃出一道血痕,同時墨汁滴答答,沿著郎君下巴、頸線,一同流下。一會兒的功夫,眾人目瞪口呆,見到陸三郎下巴也破了,黑墨也染了一脖子。
扔了砚臺,伸手摸上下巴,摸到幾滴血和一手的墨,陸昀的臉色黑沉無比。
後面的羅令妤虛偽十分地關心他,隻動嘴不行動:“三表哥,你沒事……呃!”
話沒說完,因陸三郎陰冷的眼神對上她,眸中神色壓著冷火,他警告她:別過分挑釁我。
察覺自己的戲太過,羅令妤閉上嘴,專心扮好一隻憂鬱可憐的白蓮。
陳繡瞪這邊一眼後,扔了一方砚臺後,她轉身就推開人群,往外走去。和她平時玩得多的兩個女郎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了上去。陳繡走得快,眼圈血紅,忍著淚意。最難過的倒不是羅令妤使小手段了,而是陳繡看得很清楚,陸三郎是瞥過她一眼後,才堅定地支持羅令妤了。好歹陳繡也是女子,千夫所指也罷,她素來心高氣傲,本就和一般郎君女郎玩得不甚好。但喜愛的郎君縱是不向著自己,也不該偏心成那樣……
她這些年,到底都在堅持什麼?陸三郎的鐵石心腸,真的捂不熱麼?
陳繡邊走邊掉眼淚,如何也忍不住。這麼多年、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