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令妤臉白了:什麼?百蟻噬骨?身體抽搐?還可能致死?
她與陸昀嚴肅的神情對上,又不敢確信毒是不是真的了。手捏著藥丸半天,羅令妤臉色變來變去。近距離下,陸昀看她眼中神情在猶豫、害怕、迷惘、堅定、視死如歸間徘徊,他唇翹了下。陸三郎還想再多欣賞她精彩的臉色變化一會兒,見羅令妤驟然一咬牙,也不問他建議,不哭哭啼啼地求他,直接張口,吞咽下了那枚褐色藥丸。
陸昀愣住:“……”
欣賞美人的興致被打斷,他意興闌珊:“表妹感覺如何?”
羅令妤閉眼品味了一下。
日光浮在她臉上,明明暗暗的光如水波般照拂。女郎靠著竹身,離他這麼近。陸昀盯她盯得有些出神時,見她面色忽然一點點白了,神色突一下僵硬。陸三郎何等敏銳:“怎麼……”
話還沒說完,就見羅令妤抱著小腹躬下了身,慘聲:“表哥……”
陸昀立即抱住她肩,扶抱著她跟她一同跌坐在地。他看她面色蒼白,額上滲汗,呼吸漸漸急促。陸昀一把握住她脈搏,不知是不是慌神緣故,他竟隻診住她脈搏跳得厲害。他待要細看時,羅令妤汗涔涔的手反過來,握住他手,顫聲:“三表哥,我、我好痛……”
陸昀摟抱住她,看懷裡的美人氣息飄虛,眨眼間就淚光點點,柔弱可憐地窩在他懷裡。她緊咬著唇,眸中閃著水光,手捂著小腹,悽慘無比地含淚凝望……陸昀沉聲:“別怕……沒事的!”
他驚疑滿滿,抱著她:“根本沒什麼毒,你為何會如此……那藥丸、藥丸……隻是蔗糖而已。莫非、莫非……”
莫非有人換了他隨身衣物,掉包了他身上的東西?
陸昀心中發寒,能輕而易舉將他隨身之物掉包,這人該是他身邊的侍女、小廝。可是他的貼身衣物,向來是錦月親自照看,平常侍女小廝根本碰不到……是錦月背叛了他?錦月和他十幾年的情誼,她怎麼會……
懷裡美人抽泣、呻吟,一疊聲地喊“表哥”,痛得似要昏倒,好似真應了他那虛構出來的“解藥”藥效似的。陸昀心裡不再亂想,而是擦去懷裡女郎滿面冷汗。
羅令妤懼怕的在他懷裡發抖:“表哥,我會死麼……”
陸昀聲音強自鎮定下來,握住她手腕安撫她:“令妤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
大約心神大亂,他實在看不出什麼問題。陸昀幹脆手臂穿過她膝彎,就要將女郎抱起來去尋醫。不想他才俯身橫抱她,她曲著的腿就向側一抬一踢,踢向他跪在潮湿青苔上的膝蓋。陸三郎本能躬身護膝,膝蓋一痛,他哼一聲後,人被猛力向後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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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坐在地,陸昀手揉住自己膝蓋。他懷裡方才還奄奄一息的女郎靈活無比地跳了起來,再不見什麼冷汗涔涔、怯怯哭泣模樣了。
羅令妤站在地上,俯眼看跪在自己腳邊躬身的郎君,冷哼一聲:“陸三郎,上當受騙的滋味如何?”
陸昀抬眸,眸中光華閃爍:“……你騙我?”
羅令妤手捏住自己的脈,心道方才憋氣,居然真的騙到了陸昀。他幾次捉弄她,她怎麼甘心?羅令妤俏麗一笑,發覺他似被踢得狠了,手搭在膝蓋上,半天站不起來。玉面郎君跪在自己腳下的感覺,還是很暢快的……羅令妤笑盈盈:“反正就最後一次了。”
她長袖揚起,像模像樣地屈膝行禮跟他告別:“陸雪臣,衡陽王一事也結束了,咱們就此別過。你見識我真面目,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我同樣知道你沒有你表面上看著那麼光風霽月……相看兩生厭,希望以後不用跟你再打交道了。”
“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看陸昀扶著竹子就要站起來,羅令妤也有幾分慌亂。他涼涼的眼神瞥過來,羅令妤在他站起來之前,轉身就走,匆匆去追趕比他們走得快了很多的表小姐。剛才過來時還一瘸一拐的羅令妤,一到要追表小姐們、要和表小姐們重逢的時候,她再次走得婀娜窈窕,步步生蓮。
羅令妤忍著腳痛,終在寺外追上了在涼亭下等著她的表小姐們。她與等得快不耐煩的女郎們說笑兩句,與眾女一同走路時,回過頭往身後看。她看到陸三郎的身形從竹林後閃出來,如玉如琢。
羅令妤催促表小姐們:“快走快走!”
而不遠處寺廟下,陸昀不冷不熱地望羅令妤方向半天,不緊不慢地高聲招呼,奚落嘲笑一般的看著她:“表妹們,等等我——”
陸三郎!
表小姐們一聽到陸昀的聲音,齊齊扭頭,羅令妤再催促她們也不肯走了。羅令妤對上陸昀滿含惡意笑容的眼睛:“……”
這個煞星啊。
羅令妤正絞盡腦汁想怎麼阻止陸昀來找她麻煩時,突聽到一陣馬蹄聲。眾女詫異回頭,見到兩個騎士御馬而來,直接奔過他們,往行走間似不便的陸三郎那裡趕去。到陸三郎身邊,兩個騎士下馬,神情焦灼地跟陸三郎說了句什麼。
遠遠的,羅令妤便見陸昀臉色一變。
他到底再沒時間來找她算賬,而是上了馬,就和騎士離開了,都沒跟還在寺中的陸二郎交代一聲。駕馬離開鍾山,入建業,一路騎馬奔向陳王府。下馬時因為膝蓋痛跌了一下,陸三郎卻渾不在意,扔了馬韁就一路往陳王府內悶頭疾走。
一把推開書房門,陳王劉俶低著頭在寫折子,抬目,與臉色難看的陸三郎對上。
陸昀聲音緊繃:“我把刺客交給你,是信賴你能查出真相,看是誰要刺殺衡陽王。劉俶,你竟直接把人殺了?”
劉俶說話很慢:“不,是,我要殺,他。我,不得,不。”
陸昀:“告訴我原因!”
劉俶幽靜地眼睛,平靜地與多年好友對視。他放在案上的手輕輕縮了一下,語速更慢了:“因、因為。要殺殺他,的人,是,是我父皇。”
要殺衡陽王的人是當今陛下,陳王劉俶的父親,衡陽王劉慕的兄長。為防真相敗露,在接近真相那一刻,劉俶就收到了陛下將刺客直接殺了的命令。
書房中,兩位郎君對視著。
天邊突一道悶雷轟起,大雨瓢潑。
第35章
建業城池被新春雨水衝刷,淅瀝瀝,幹道、御苑皆包圍在陣雨中,時聽到天邊幾聲悶雷。街上行人匆促尋屋檐躲雨,手搭在眼上往茫茫雨水看去;太初宮歌舞升平,天子穿道袍、揮拂塵,昏昏沉沉地聽宮中道士講經;衡陽王與自己的手下聚在書房中,商量那刺客被陳王所殺之時……
“都,以為是我殺的,”說話實在不便,陳王劉俶幹脆就著清水,在桌上以指寫字給陸三郎看,“衡陽王會怪罪於我,比他查出是父皇好。”
這就是皇帝陛下要自己的兒子給自己背鍋了。
帝王家無親情。父子之間勉強可期,兄弟之間……尤其是明明長兄為天子,幼弟同時被先皇寄予厚望的。當朝天子沉迷於聲色犬馬,對國事政事並不積極,整個建業一派醉生夢死之奢靡。然縱是如此,天子都不能忍受有這樣一個被先皇傳了密旨的弟弟。
知道真相後,陸三郎臉色平靜了些。他眸子微眯,瞳心漆黑。郎君撩袍坐下,外頭雨聲哗哗,他遲疑一下後,低聲問對面的陳王:“難道傳說中的那道密旨是真的存在?”
就是先皇希望當今陛下將皇位傳給衡陽王的密旨。
劉俶皺眉,搖了搖頭,示意他也不清楚。
陸三郎盯他半晌,奚落他道:“這下好了,接下來衡陽王在朝中便要針對你了,你做好準備吧。希望我們那位陛下,給你些補償……”
劉俶低聲打斷:“有補償。”
陸昀漫不經心:“嗯?”
劉俶:“我向父皇給你要了一個官職。”
這個詞太麻煩,劉俶說不出來,隻好又寫道:“分掌侍御史郎,兼,我門下賓客。”
分掌侍御史郎,掌糾興舉百官、入合承詔、知推彈公廨、雜事。其中雜事最多。這些職務忙碌,但這官職,最重要的,還是陳王賓客這個官職。先時建業人皆知陸三郎是陳王的人,但陳王並未在明面上表示過;劉俶隻是一個有些結巴的、多數時候沉默著的公子,他在眾公子中,真的太不起眼。甚至,除了陸昀等少數幾人……連天子都不知道劉俶結巴!當劉俶好不容易在天子那裡掛上了名,第一時間,他就為陸昀請了一道聖旨。
陸昀濃睫顫揚,靜靜盯他。
劉俶勸他:“知你清高,但是要、要做實事,必須師、師出有名。身上有官職,總好過隻是‘陸三郎’。”
劉俶:“我知你既不願承你伯父的情,又不想要一個闲職消遣時日。陸三郎心高氣傲,要為官,就定要做些事,而不想闲散無事。我、我……我現在能力還不夠,隻能給你這麼一個官職。但你放心,你、你我兄弟,我有什麼,就給你什麼。現在、現在隻是一個御史郎,日後、日後……我不會虧待你的。”
他握住陸昀的手,微有些愧疚地看著對方。
他與陸昀相識於兩人微末時,那時陸三郎父親剛去,母親剛殉情。年幼的陸三郎初初來到建業,第一次見到陸家這樣龐大的、輝煌的世家。父母早亡的打擊歷歷在目,尚不及消化,一個陌生的華麗的世界已在幼年陸昀面前鋪陳開。對於一個出生在邊關、從未認識世家風流的小孩子來說,陸家不會讓他覺得榮幸,隻讓他覺得恐懼。正是那時,陸昀和劉俶相識……
陸昀低下眼,將手抽走:“別這麼說。你結巴的病,都是因要救幼年調皮的我,不慎發燒所致。我才有愧於你。”
陸昀淡聲:“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你何時取都行。你給我什麼官職,我就應什麼。”
他早就決定劉俶走什麼道,他跟著就是了。
劉俶幽幽望著他,點了點頭:“我定不負你所託。”
雨聲滴答,陸三郎忽想起一事:“讓衡陽王氣著吧,讓各位公子先鬥著吧。咱們做點別的事兒……想來,周潭的女兒周揚靈,這個時辰,離入建業也快了吧?”
提起這個,陳王劉俶眉目間就躍上欣喜期望之色,喃聲:“是啊。”
周潭雖是當代名士,卻出身寒門,代表的是庶族利益。士族盤根錯綜,誰也請不動,影響到了朝政的正常運轉。為平衡這種關系,陳王想的,是讓庶族走進來,一點點改變當下這種士族把持朝政的局面。周揚靈入建業,代表著自己的父親,和父親身後的無數庶門子弟……所有人,都會盯著她啊。
劉俶喃喃道:“士庶平衡,最好最簡單的方式,便、便是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