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看著她的發頂,聽著她柔聲細語如春風般的禱告。佛堂清靜,她聲音極低,若非他站到她身後,絕聽不到。她說的話,也絕不是做樣子,絕不是說給旁人聽。
她在念她父母……陸昀目中浮起微憐柔色,想起了羅令妤也不過十四,寄人籬下,還領著一個年紀尚小的妹妹。
陸昀心中憐意方起,就聽到了羅令妤下面的禱告:“還請菩薩幫信女挑一個好夫君。要位高權重,有財有勢,還要容色佳,氣質好,才學多。信女想嫁這般郎君,菩薩定要為我好好挑選。信女想當菟絲花,不用多思多慮,什麼也不用做,隻消日日繞郎膝下,自有郎百般疼愛從呵護信女。”
陸昀:“……”
又是嫁人!
她到底是多想嫁人啊!
羅令妤繼續:“信女現今囊中羞澀,不能捐香火錢給菩薩。但是菩薩放心,隻要菩薩幫信女選一個好夫君,待信女如願嫁人了,就來還願,就有錢了……”
身後傳來不冷不熱的珠玉落盤般的男聲,充滿了疑惑:“那你來還願,用的是你夫家的錢,這掏錢的是人家,怎麼能說是你心誠呢?”
羅令妤:“……!”
耳熟的聲音,耳熟的調子……她後背汗毛倒豎,被嚇一跳,尖叫一聲跳起來,跌撞轉身,警惕無比地看向身後冒出的郎君。她不肯放心,視線穿過陸昀,往陸昀身後再看……陸昀扯嘴角:“別看了,我二哥沒來,就我一個。”
羅令妤:“……”
她漲紅臉:“你說什麼呢!我才不是在看二表哥在不在。”
陸昀嗤笑,嘲諷地望著她:編。你敢說你不是怕我二哥知道你的真面目,對你大失所望?
羅令妤氣得臉更紅了:“表哥,你怎麼能偷聽我說話?我與菩薩的話你也偷聽,擔心有業報。”
陸昀:“我有什麼業報?倒是你真有意思,跑來拜菩薩給你選夫君,還要當菟絲花……菟絲花啊!”
羅令妤僵著臉,瞪他:關你什麼事?我就愛做菟絲花,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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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昀向前一步,羅令妤謹慎地後退。他二人這般進進退退,勾勾搭搭,佛堂中的氛圍一下子就變了。將羅令妤堵到佛龛前,將手中的一炷香強迫她拿著,陸昀俯身,輕笑:“你拜佛不燒香,騙鬼呢?”
“和你無關!我又不是要嫁給你!”菩薩啊,您睜開眼,還她那清高的尋梅居士來,把這個痞子一樣逗她玩的陸三郎收走……羅令妤耳根發痒,羞惱無比,推他一把。這次陸昀有準備,沒被她推開。他仍然站在她面前,繼續似笑非笑地看她:“至於想做菟絲花……”
就衝她這折騰勁兒,能安安靜靜地待著?
“羅妹妹,你死心吧。這輩子你就別想了。”
羅令妤:“喂!”
她抬目,忽看到陸三郎面容淡下,俯視她:“求佛不如求我……羅妹妹,你以後嫁人嫁給誰,說不得還得謝謝我。”
羅令妤瞪目,看他才面容清冷一瞬,就衝她眨眼睛,露出揶揄的笑意。她一時弄不清楚陸昀什麼意思,陸昀已經大笑著轉身,出了佛堂。身後那想做菟絲花的羅家妹妹,跺了跺腳,氣得不行,又不知該不該追——
誰還沒個理想啊?想做菟絲花,哪裡錯了啊?!要他多嘴,討厭!
羅令妤發呆了一會兒,心不能靜,拜佛時總想到陸昀的面容。她六根不淨,面紅耳赤,實在拜不下去佛,隻好恹恹地把陸昀給她的香插上,出去尋陸二郎了。見到陸二郎時,陸二郎也失魂落魄,顯然他的難題也沒有得到另他滿意的解答。
但那日正午,是羅令妤前後兩天最後一次見陸昀。因和表小姐們有約,勢必要赴約,羅令妤再找陸昀,想逼他保守自己那想嫁人想瘋了的秘密時,發現又找不到陸昀了。羅令妤和陸二郎面面相覷,一起迷茫,不知道陸三郎去了哪裡。陸二郎隻好安慰她:“三弟不喜歡筵席玩樂,也許去山上別的地方玩了?莫等他了。”
羅令妤心中空落落的,勉強應了一聲。
當夜,羅令妤和表小姐們終於得見,建業城中衡陽王府,殺戮四起。陸昀一身夜行衣,戴著鬥笠擋住臉。他立在衡陽王府中,手提一人,冷目看向四方護從!
第31章
建業東郊多貴族、皇族住宅,衡陽王雖大部分時候不在建業,但太後疼他,他在建業的宅第也在這片地域。賊人夜闖時,月明星稀,衡陽王府燈火寥落,眾人已經歇息。一片寧靜,劉慕剛剛入睡不久,便聽到外頭箭隻飛天而鳴的警報聲。劉慕騰地翻身坐起,窗棂被火光照得大亮,映照著他陰鸷滿滿的面孔。
“公子,有人夜闖地牢,要救人!”門被急促重叩。
劉慕披衣匆匆出門,出去前,他眼睛在牆上一掃,抓過掛在牆上的一把牛角弓。推門見侍從,劉慕被眾人護著往戰場中心去,他怒容滿面:“我便知道建業不太平,不服我的人甚多。夜闖地牢救人,你們就沒留人安排麼?要你們吃白飯?!”
護從們被斥得訥訥低頭,不敢多言,心中叫苦不迭。
早在入建業前,衡陽王在途中就曾遇襲。衡陽王本應養好傷再進建業,但劉慕少年氣盛,非要入建業跟陛下、太後告狀。衡陽王身邊的幕僚們百勸之下,才讓這位盛氣凌人的公子沒有把事情真相全盤託出。他們留下了刺客中的一人,想從這人口中問出是誰人要殺衡陽王;對陛下,衡陽王則隻說有人要殺他。當幕僚們知道陸三郎曾經離開建業數月後,不得不多想一二。
早預見了有人會來刺探,他們做了不少布置,甚至還請高人在地牢外樹林布下了奇門八卦……這樣都攔不住人?
眾人驚駭:建業的刺客業務水平,未免太高?
衡陽王劉慕氣衝衝地與一眾護從趕過去,看到場面後,臉更是黑上加黑。他見得火光如遊龍,府上的護從們被驚醒後,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夜襲的人。劉慕看府上仗勢鬧得這麼大,還以為刺客有多少呢。結果他這一看,被圍在中間戴鬥笠的黑衣人,隻有一個。
這一個黑衣人,手裡提著奄奄一息的人質。
鬥笠紗幕覆面,來人一手劍一手人,身法凌厲、動作狠快,他且戰且退,這麼多的護從,竟堵不住他往外走的路。
“主公、主公……”府上幕僚中最年長的一個半百小老頭兒夜驚後,急忙系上衣帶就跑了出來。小老頭兒跑得氣喘籲籲,呼喚主公呼喚得殷切而焦灼。乍然看到被圍在中間的黑衣人,隔著鬥笠,好似都被人森森望一眼。小老頭兒驚住,當即不動,希望對方以為自己隻是府上一個無用的管事。
然這位刺客敏銳無比,側耳一聽,驀地凌空躍起。手提一昏過去的人也不影響他戰力,他人在半空中就赫然出招,殺招掃向地上靠著藤架哆哆嗦嗦的小老頭兒。
劉慕:“孔先生——!”
話未完,他搭弓射箭,箭隻直指半空的刺客。刺客身子在半空中一頓,翻躍後退。然射來的箭隻迅疾有力,他側身而退時,臂膀被箭輕輕擦過。刺客落地,再入重圍,隻得再戰。
劉慕冷酷道:“來箭陣!”
“是!”眾護從齊應,聲震衝天。
劉慕則放下弓,急忙忙往他先前搭救的幕僚“孔先生”身邊趕去。衡陽王雖然養了許多幕僚門客,孔先生卻是從他還在幼年時就跟在身邊照顧的。孔先生是太後尋來的,不光幫劉慕出謀劃策,還照顧幼年時期劉慕的衣食起居。劉慕對孔先生的感情,自然比對別人更深些。
撲過去抓住小老頭兒的手臂,劉慕把人往內院撵:“你來幹什麼?還不回去躲著!”
“主公,主公!”死裡逃生,孔先生腿軟腳軟,卻握住劉慕的手,急切地指著他看再次被箭隻包圍的黑衣刺客,“主公,既是刺客,既穿夜行衣,當知打鬥時戴鬥笠不如遮面布方便,為何此刺客卻戴鬥笠?”
劉慕心裡一動,停了下來:“先生繼續說。”
孔先生眼睛亮得奪目:“他鬥笠四方紗幕比尋常還長些,擋他視線不便之餘,外人也無法看清他。既然已經來夜襲衡陽王府了,為何還多此一舉,選如此鈍裝?鬥笠和遮面布的區別,便是他的鬥笠可以完全擋住他的臉,一般的遮面布卻隻能擋住眼睛以下的口鼻處……”
劉慕脫口而出:“此人定面部特色極重,人看一眼就能認出。哪怕是看他的眼睛!”
劉慕進而發散:“這人一定不是尋常的家養死士……對,這人連奇門遁甲都能破,尋常死士怎麼可能有精力學這種?這人不敢讓我看臉……也許他容色極盛,也許我認得他!”
“孔先生,多謝!”
少年拱手,鄭重道謝後,口上喝著“挑他鬥笠”,便親自帶人打了上去。見他悟了,孔先生在後撫著胡須滿意笑。捂著被嚇得砰砰跳的心髒,孔先生這才由僕從扶著回內院去了。他卻也不肯回去睡覺,而是扒著院門,不斷地往打鬥場看,心裡琢磨到底是建業哪方有名人物來刺殺衡陽王?
建業恨主公的人到底有多少?
孔先生心憂無比。
卻是戰鬥中心敵我雙方之勢再逆!
那被圍在中間的刺客武功、心思都了得,被衡陽王親自帶兵圍,他也不急不躁,打鬥節奏和先時一樣。刺客向王府書房方向退去,包圍他的人以為猜中了他的路數,猜他還想從書房裡偷什麼。通往書房一路布滿兵馬,人越來越多,看清布置後,刺客打鬥有些慌,節奏陡加快,手裡提著的人更是幾次被甩撞到牆上,跌得滿身是血。眾人以為勝券在握時,卻是刺客身形忽然一側。
衡陽王劉慕心裡一突:“不好!”
那是個對他們來說的死角——
果然那刺客往後凌空一翻,打鬥人士被他幾次打亂,陣勢全圍在了前方。他往後退,後方人手寥寥,被此人一個回馬槍,殺得措手不及。正是這個時候,刺客提著人,翻牆而出,逃出了衡陽王府。
衡陽王府一眾人:“……”
幾乎不敢去看衡陽王的臉色。
他們還在羞愧,衡陽王已經再次搭弓,毫不猶豫地跳牆追人去了:“賊子敢爾!”
眾人驚:“公子!”
公子如此勇武,一人去追敵人,要他們何用?公子金貴之軀,若是出了意外,整個王府都得賠罪。一個小小刺客,命哪有公子值錢?眾人被嚇得面白如紙,也跟著追了出去。保護衡陽王的幾個貼身侍從更急,在夜裡幾縱幾躍,追尋衡陽王。
東郊皆是貴胄之地,建地廣闊,院落鱗次栉比。衡陽王力莽勇盛,連追刺客一裡。手中弓幾次射箭,他力道大、時機佳,經過一番打鬥,刺客已經掛了彩,如此被人追著,劉慕又多射中了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