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徐翹擺手,“那是朱黎的車。”
宋冕眼神微微一變,大概猜到朱黎跟她說了什麼,滯了滯,無奈一笑,嘆了口氣:“徐翹,好久不見。”
徐翹松了口氣,也笑起來:“第三面才肯認我,你可太不夠意思了啊。”
“抱歉,”宋冕看了眼她輕薄的衣裝,指指裡邊,“外面冷,進來說吧。”
“不打擾你工作?”她朝裡瞅瞅。
“沒關系,午休時間還沒過。”他替她拉開門,比了個“請”的手勢。
——
除了剛剛那位提前來掛點滴的老人,這社區醫院裡暫時沒有其他病人。
徐翹一路跟他走進診室,在一張簡易靠椅上坐下,找了個話頭隨口問:“所以你是值下午的班嗎?”
“不是,我值一天。”宋冕用一次性紙杯給她倒了杯溫水,“不好意思,這邊隻有這個。”
徐翹擺手示意不礙,很給面子地喝了一口,又問:“元旦讓你一個醫生值一整天班?這社區醫院工作強度那麼大啊。”
宋冕在對面坐下:“是我排的。沒必要讓其他醫生把完整的假期拆分開來,反正我沒有過節的需要。”
“沒有過節的需要?”
“我家人不在這邊,也沒有女朋友。”他笑著解釋。
徐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又去喝水。
久別重逢,熟絡的感覺已然恍如隔世,一旦沉默,氣氛就變得幹巴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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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就是,兩人都在腦內努力搜索著話題,最後異口同聲出一個字:“你……”
宋冕一愣之下笑了笑:“你先說。”
“也沒什麼啦,”徐翹幹笑,“就想問問你離開北城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宋冕似乎不願意多提往事,簡單一句話帶過,“其實去年回到北城以後,想過找你敘舊,但後來聽說你過得很……”
“風生水起?”
宋冕被她逗笑:“對,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不缺我這個老朋友,而且老實說,我一直覺得當年不告而別,有點……對不住你,所以前兩次看你沒認出我,也就沒跟你打招呼。”
徐翹飛快地眨動雙眼:“哎呀,那是小事啦,就……就一開始是挺生氣的,不過我這人還是講道理的嘛,知道你是因為家庭變故離開的,早就原諒你啦。而且我現在……也特別能體會你當時那種心情。”
宋冕的眼神黯了黯:“你現在怎麼樣,還有什麼困難的地方嗎?”
“沒有啦,我很好。”她搖頭,朝四面看看,壓低聲道,“倒是你,怎麼沒在大醫院工作呢?”
宋冕微垂著頭,像在猶豫什麼,但在徐翹擺手示意不願意說也沒關系的時候,又自顧自點點頭:“跟老朋友還是應該坦誠相待吧。”
“你能這麼想當然好!雖然你現在看我有點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但我這人運氣好呀,說不定很快就重新風生水起了,所以你要是有什麼困難的,一定跟我講,當年可是你說的,朋友幫朋友是應該的嘛!”
“這事你幫不了我。”宋冕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張握了兩次,“我的右手在一場事故裡損傷了神經,沒法再上手術臺了,所以辭掉了一線醫院的工作。”
徐翹懵在原地,半晌才道:“這麼嚴重嗎……”
“也不是多嚴重,不影響正常生活。”
是,普通人的右手隻要能夠保證日常生活,可鋼琴家的右手需要彈琴,畫家的右手需要執筆,醫生的右手需要握手術刀——他們的右手,等同於職業的生命。
徐翹的臉色稍稍有些泛白:“是暫時的吧?你有在治療嗎?”
宋冕短暫的沉默讓她心裡有點堵,她又問:“不會好了嗎?”
“不一定。”宋冕笑起來,好像在反過來安慰她,“醫學上有很多醫生也解釋不了的奇跡,也許會有好起來的一天。”
徐翹垂下眼去。
“怎麼了?”宋冕語氣溫和下來,“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替我難過的。你這樣,我以後可什麼都不敢跟你說了。”
她抬起頭來:“那不行。”
“那你笑一下?”宋冕笑著看她。
徐翹喪起臉:“哎,這不是為難人嗎?這叫我怎麼笑得出來。”
“沒什麼不好的,真的,我離開一線醫院,不是因為我不能在那裡工作了,就算上不了手術臺,我仍舊可以待在門診,來這裡是我自己的選擇。”
“為什麼這樣選擇?”
“因為中國現有的全科醫生太稀缺了,很多人都覺得,專業水平不高的醫生才會選擇當全科醫生。但其實不應該是這樣。全科醫生是一種急需得到普及的先進職業,你或許會認為,我年紀輕輕下基層是大材小用,可事實上,為居民宣傳保健知識,給老百姓建立家庭醫療檔案,在人們剛起病的時候就把疾病扼殺在搖籃裡,全科醫生相當於大家健康的‘守門人’,也是完善分級醫療的重要環節。”
“我平時在這裡坐診的時間不算多,小程總那邊也不佔用我太多精力,更多時候都在外出義診,或者到基層宣講。這是我右手完好的時候就有的想法,這麼多年也一直在學習準備,隻是礙於一些社會偏見,遲遲沒下定決心,現在反而被推了一把。我倒覺得,這場意外的事故,是老天希望我隨心而行,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翹眼眶有點發酸,不是心疼,而是感動。
感動於不管世事怎麼變,有的人就是永遠不會變。
這樣一番話,好像就該是她記憶裡那個男孩子會說的。
“你太厲害了,”徐翹癟癟嘴,“我滿腦子都是好俗氣的東西,從來沒有這麼光芒萬丈的夢想。”
“誰的夢想都是光芒萬丈的。”宋冕笑了笑,“你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別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就好像小時候,每次都能因為宋冕幾句安慰,就感覺生活沒那麼糟糕。徐翹發現,有些人就是一個正能量發射器,會讓靠近他的人,覺得自己也可以很偉大。
徐翹跟宋冕和朱黎先後分別,記著宋冕的話,又記著朱黎口中趙家幹的好事,身體裡好像充滿了無限幹勁,回到公寓後,認認真真寫起職業規劃。
花了一個鍾頭寫到一半,她收到程浪的一條跨國消息:「在做什麼?」
她拍了一張字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照片過去:「搞事業呢。」
那頭程浪收到消息,確認是公寓書房背景,給高瑞回了個電:“你確定她剛剛去錦光城見了宋冕?”
第45章
倫敦南肯辛頓,早上七點。
全世界房價和物價最昂貴的富人區之一正沐浴著金燦燦的晨曦,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鬧中取靜的花園別墅區,白色洋房三樓露臺的長餐桌上擺放著沾了晨露的新鮮花束和三份未開動的精致早餐,章虹君在餐桌邊坐下時,看見兒子正靠著欄杆講電話,注意到她走近,隻是稍稍舒展開眉頭,朝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繼續說話。
章虹君柳眉那麼一挑,側過耳朵去聽。
“你確定她剛剛去錦光城見了宋冕?”
“隻是猜到大概方向,你把話說得像世界末日?”
“不用去確認了,畫蛇添足把人惹不高興了才是世界末日。”
“你是把腦子留在了去年?不需要盯她梢,注意著宋冕那邊就行,這麼簡單的事很難變通嗎?”
程浪擱下手機回頭時,看到章虹君一臉氣不順的樣子。
“三個月不見的親媽到了跟前也沒個笑臉,”章虹君低頭抿了一口咖啡,眼皮不滿地掀了掀,“多重要的電話非得大清早講?”
程浪走過來拿起餐桌上的花束,遞到她眼下:“這花不是替我跟您笑了嗎?”
章虹君下巴微抬,接過花擱在手邊,勉強高興了,嘴上繼續盤問:“那媽的話,你是不打算答了?”
“當然得答。”程浪在餐桌邊坐下,“確實是很重要的電話。”
兒子養得太精明也不好,瞧這口風嚴實的,關鍵時候竟是一個字套不出來。
章虹君又氣著了:“你不說我也猜到了,怎麼,前腳剛走,人小姑娘就跑啦?”
“跑不了。”程浪搖頭笑笑。
“你可別跟你爸當初追我似的自信心過盛,隻知道砸錢討女孩家歡心,你為人家花了幾百、上千萬,哄哄沒見過世面的姑娘還行,可見過世面的姑娘曉得你家底豐厚,心裡一掰算就知道,你這不過就跟普通人掏了幾千塊錢零花一樣,那你叫人家怎麼感動?就說你媽我吧,當年你爸什麼珠寶鑽石都往我這兒送,我還不照樣差點就跟一窮小子跑了。”
“窮小子有什麼好?”程浪揚揚眉,似乎終於對話題產生了興趣,“您真過得了柴米油鹽事事精打細算的日子?”
“人脾氣好啊,又沒有錢人的架子,又沒商人老奸巨猾的德性,那溫柔體貼勁兒多招人喜,而且打小熟悉,知根知底的,也不擔心品行不好。”
“打小熟悉,知根知底?”程浪緩緩重復了一遍,“認識這麼多年都沒動靜,還能‘回光返照’?”
“兒子,沒聽說過雙向暗戀吶?我前幾天看見一本小說,叫什麼來著,哦,《你是遲來的歡喜》,人家講的就是難能可貴的久別重逢再續前緣,別提多深情了!”章虹君惋惜地搖搖頭,“你這從小要什麼就爭什麼,爭什麼就有什麼的,估計這輩子明白不了。”
“我確實不做這樣不聰明的事。”程浪點點頭,看神情卻像在若有所思什麼。
章虹君估摸著兒子嘴還硬著,心裡聽進去了,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叩了叩桌沿:“人女孩家喜歡珠寶設計,你就順著點人家,先把這事業給她敲定。媽昨天出去見了珠寶協會的人,那邊的意思是,這民間比賽隻是打開扇門,真要上路,還得走官道。”
“我說‘這官道不就是你們嗎’?然後把那作品拿給他們看了。人看完說,不是給我面子,這設計師是真有靈氣,想問她有沒有可能在他們今年舉辦展會之前把那枚戒指的成品打出來,他們想給她留個位子。你看媽這事,辦得漂不漂亮?”
“您是漂亮人辦漂亮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非得讓人家來趟倫敦給您瞧瞧嗎?”
“我這拉票不用花力氣的呀?”章虹君覷覷他,“到現在連張小姑娘的照片也不給我看,那我隻能在這裡守株待兔了咯。你就說,你成不成全你媽吧?”
“我回頭問問她意思。”
——
徐翹在這天臨睡前收到了程浪轉發來的一封電子邀請函,激動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
沒真蹦起來,是因為她在手舞足蹈之前,先接到了程浪的語音通話。
她秒接通,還不等他開口就嘰裡呱啦地說:“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倫敦高級珠寶展真的邀請我帶作品去參加嗎?”
“騙你做什麼?”程浪語氣淡淡的,聽上去帶著一絲不爽利。
但徐翹沉浸在喜悅中,並沒有發現這男人今天情緒的異樣,自顧自說著:“這個展會含金量超高的欸,好多有名有姓的資深設計師都輪不著!前兩年我們金祿那位首席設計師想去這展會上給自己鍍金,託了母校的關系,結果連佛羅倫薩那邊也幫不上忙,我爸給她砸好多錢都砸空了!”
程浪耳邊還回想著早餐時,章虹君口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久別重逢雙向暗戀”,聽她高興地叨叨了半天,也沒太多反應,隻“嗯”了一聲:“所以你有興趣參加嗎?”
“當然有啊!”徐翹壯志滿酬,想了想說,“噯我跟你說哦,我今天寫職業規劃的時候剛好有個idea,我覺得‘Feather’可以衍生出一個系列,不止是戒指,手鏈、項鏈、耳墜、胸針,甚至是皇冠,都可以作相應的延續。”
“展會機會難得,隻帶一枚戒指過去太光禿禿了,這樣顯得我很沒墨水,要不等湯森的藍寶石到了,先讓工藝室打戒指,然後我一邊趕工設計其他系列珠寶,到時候一起帶去倫敦,你說怎麼樣?”
她叭叭叭個不停,程浪心頭的躁鬱稍稍散去一些,似乎覺得她醉心事業至少比醉心別的男人要好,默了默說:“好,你隻管去做,要什麼都給你。”
“……”會不會談公事了,官話說得好端端的,怎麼還冒出情話來?他是在思春狀態下打的這通電話嗎?
臥室沒有開燈,這句聽起來過分鄭重的話,讓徐翹隱隱感到耳朵在發燙。
這種燙一點點從耳朵蔓延到全身,最後讓她腦袋裡突然咕嚕嚕冒出昨晚坐在程浪腿上的畫面……
宋冕跟她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她覺得自己身體裡充滿了正能量。
程浪跟她說,你隻管去做,她卻覺得自己身體裡充滿了……荷爾蒙?
她憑空揮揮手,像在驅散什麼,輕咳一聲,企圖把氣氛扭轉回來:“哦,謝謝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