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寶就在大家贊賞的目光中下了車,終於來到了蕭定坤家的小區,他家小區叫做北光裡三號院,是去年才新建的小區,五層紅磚樓。
進了小區後,福寶看著樓牌號在那裡找,這是一號樓,這是二號樓,蕭定坤家住五號樓,那就是要繼續往前走,誰知道正走著,旁邊一個牽著狗的女人走過來。
福寶在掃過最初一眼後,覺得眼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對方燙著到肩膀的卷發,卷發是小卷,因為抹了頭油的緣故油光發亮,身上披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露出裡面的羊毛裙裙擺,腳上穿著時髦的黑色小皮鞋,手裡牽著一條卷毛狗。
主人和寵物的發型有些像。
對方也在看她,看了幾眼後,彼此都認出來了。
這是孫麗娜,在平溪生產大隊下鄉了多少年的知青。
也就是福寶上了大學後,大規模知青也開始返城了,孫麗娜應該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她現在的樣子可是和在鄉下完全不一樣了,十年勞動,本來和普通農村婦女沒兩樣,結果一回來就像過去沒解放前的闊太太,燙頭遛狗。
隻是沒想到,她竟然和蕭定坤同住一個小區。
孫麗娜顯然也認出來了福寶,她也很吃驚,福寶變化太大了,太大了。
之前的福寶還隻是長得好看,但天底下好看的人太多,好看又怎麼樣,隻是鄉下丫頭而已,但現在呢,這面包服是最近小年輕剛剛時興的,這一頭柔亮的直發,氣質出眾,水靈靈地站在那裡,乍一看就是城市裡長大的年輕時髦女郎,還是頂頂出色的那種。
孫麗娜盯著福寶的臉,看著那富有彈性柔亮白嫩的臉,好像剛剝的雞蛋白,真是讓人看著就眼酸。
想當年,最初見到這福寶,她還是個幾歲的小姑娘,土得掉渣,傻傻的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不知道,隻能用仰慕羨慕的目光望著自己,望著自己這個城裡去的下鄉知青。
那個時候自己是最好的年紀,穿著打扮就是鄉下小姑娘眼裡最時髦的城裡人。
她甚至可以從小姑娘渴望羨慕的眼神中看到她對大城市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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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十幾年過去了,自己的青春不在了,她卻長大了,漂亮了,時髦了,成為了這個城市裡的高材生,靚麗耀眼,靈氣逼人。
而自己……
孫麗娜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回城後努力地裝扮起來,但是再裝扮,那心境已經不是以前了,回不去了。
她甚至從相親對象的眼睛中看到了嫌棄。
最先開口的是福寶:“麗娜姐,是你?你也住這個小區,真是巧。”
孫麗娜聽到福寶的聲音,終於回過神來。
現在她的口音已經幾乎沒有鄉音了,是正宗標準的普通話,可真是脫胎換骨呢。
孫麗娜幹笑了一聲:“是福寶啊?對,我住這個小區,你過來做什麼?”
福寶知道以前宛如姐姐和孫麗娜不太對付,具體什麼事她也不清楚,但下意識心裡不太親近孫麗娜,但不親近是不親近,畢竟在一個村裡那麼多年,如今離開平溪生產大隊,在大城市裡見了,還是覺得親切的,當下笑著道:“定坤哥哥住這裡吧,我是來找定坤哥哥的,他好像是住五號樓?”
孫麗娜臉色微變了下,忍不住多看了福寶一眼:“定坤和你來往挺多的?”
福寶微怔了下,忙點頭:“還行,他對我和哥哥都很好。”
孫麗娜垂下眼來,遮住了眼中的黯然。
她本來就比蕭定坤大兩歲,現在這個年紀,找對象已經不好找了,隻能是去和那些從鄉下回來被耽誤的男知青相親。但是她挑剔,要求高,別人挑剩下的她還不願意,一來二去,現在處境也不好。
最開始回城的時候,她父母也曾經打過蕭定坤的主意,畢竟是從小就在一個小區裡長大的,大家都熟,雖然蕭定坤小兩歲,但是女大三抱金磚,倒是也沒什麼,隻要蕭家願意,他們就願意。
後來遞話出去,蕭家幹脆利索地拒絕了,說蕭定坤根本不想找。
孫麗娜自然是心裡不太舒坦,蕭定坤從小就早熟,性子野,卻有主心骨,她下意識喜歡依賴蕭定坤,特別是下鄉後,很多事,她覺得蕭定坤在身邊她心安。
但是她知道,蕭定坤對自己很冷淡,無論是把她當做一個“姐姐的朋友發小”還是當做一個一起下鄉的同志伙伴,他都對自己沒什麼耐心。
他隻對當時很小很小的福寶有耐心。
這讓孫麗娜不舒服。
也許當年的她還不清楚她對蕭定坤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思,在孤苦無助的陌生地方對熟悉的人下意識的依賴,落水的人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木?
這讓她不喜歡福寶,一點不喜歡,甚至很討厭福寶。
現在,十一年過去了,福寶果然和蕭定坤關系很要好,而自己,卻被他排斥在交往圈子之外。
那個父母提出的處對象說法,他連試都不想試一試。
孫麗娜酸澀地看著眼前的福寶,京師大學高材生的福寶,笑了笑,說:“你找定坤啊,那真是不巧,他出去了。”
福寶一聽,心裡頓時有些失望:“他出去了啊?麗娜姐姐,他做什麼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啊?”
孫麗娜輕笑了下:“昨天我過去給他做飯,他說他要出差,出差好幾天呢。”
福寶微怔:“麗娜姐姐你幫定坤哥哥做飯?”
她是有些詫異,如果說是鄰居,住一個小區,她能理解,因為定坤哥哥和麗娜姐姐之前就是一個小區的,父母都是一個系統的。
但是說幫著做飯,那關系就不簡單了。
孫麗娜點頭,想想,一咬牙,還是幹脆給這件事加料:“是啊,他平時最喜歡吃我做的糖醋排骨,我都是給他做了飯後,一起吃了再回我家。”
她笑望著福寶那明顯有些受打擊的臉,道:“這次出差,他還說會幫我捎兩件衣裳,福寶,你要什麼,告訴麗娜姐姐,我讓你定坤哥哥給你買。”
她嘴上說得好聽。
然而怎麼可能。
福寶又怎麼可能讓孫麗娜給蕭定坤說自己需要買什麼東西託他買。
福寶到了這個時候,已經連笑都不太能笑出來了。
她對孫麗娜說:“謝謝麗娜姐姐告訴我,那我,那我先回去了,等以後我有功夫,來找你玩,或者你過去我們學校,我們學校有個風景區,不少人過去玩。”
孫麗娜點頭:“嗯嗯,好,等哪天有時間去找你。”
告別了孫麗娜後,福寶出了小區往外走。
走出一會後,她終究不甘心,是又回去小區,按照蕭定坤的地址找到了他家門牌號,裡面是一層淡黃色木門,外面是軍綠色鐵欄杆防盜門。
她按響了門鈴。
房間內的門鈴響起。
福寶低頭看著表,看著門鈴足足響了五分鍾,卻根本沒人來開門。
這下子,算是徹底死心了。
福寶頹然地離開小區,一個人走在馬路上,周圍時不時有自行車穿梭而過,還有公交車的鳴笛聲,然而她腦中一片空白,仿佛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她其實是害怕的。
害怕自己邁前一步,前面就是萬丈深淵。
害怕自己伸出手,卻沒有人接過去。
害怕自己飛蛾撲火付出真心卻一無所有。
現在,她才試探著要往前一步,卻發現一切是那麼殘酷。
定坤哥哥對自己很好,一直都對自己好,但是他從來沒有承諾過什麼。
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自作多情,是自己在不該動心的時候動心了。
這是愛情的滋味嗎?苦澀,無奈,絕望,難受得讓她想蹲在地上大哭一場。
“there is a feeling more painful than the loss of love, called self-indulgence.”
不知道怎麼,福寶竟然想起了這個句子,是前些天她閱讀英文書時看到的,當時一眼掃過,現在卻清晰地想起來,一時竟覺貼切得如同挖心,苦澀難受。
就在這失魂落魄之時,突聽得一個人道:“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福寶猛聽得這話,抬起頭來看,心中痛苦,眼前便有幾分恍惚,歪頭仔細打量了一番,才認出來,這個人是霍錦澤。
一個她實在不喜歡的人。
在自己最落魄傷心的時候,他怎麼偏偏出現了,這是看自己熱鬧嗎?
不過福寶很快就想明白了,霍老師家和蕭定坤家本來就距離很近,一兩站地,周圍菜市場買個菜逛個街可能就在這附近了,遇到也正常。
她抿唇,收斂起來之前的傷心,淡淡地掃了霍錦澤一眼,之後昂起頭:“恰好路過。”
霍錦澤“哦”了聲,凝視著福寶那佯裝起來的堅強,嘲諷地道:“你們學校過來這裡,總是要倒幾次車吧?這也能恰好路過?”
福寶面不紅心不跳:“我想坐公交車飽覽首都風光不行嗎?”
霍錦澤:“……”
這倒不是不可以。
不過……
霍錦澤:“你確定?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像是被人給踢了的小媳婦。”
福寶聽這話,頓時不高興了,一股子傷心失落全都化作怒火,圓睜著眼睛瞪向霍錦澤:“關你什麼事?”
霍錦澤看她這樣,越發肯定了。
心裡不太舒服,怎麼也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