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喂飽了,笛子也做好了。
營帳內笛聲散不開,裴安拉著她去了附近的一處山坡。
月亮很大,銀光灑下,亮如白晝,星星倒沒見到幾顆,他拿出笛子來,她期待地看著他。
實則隻聽過一回笛聲,父親參軍臨走的前一夜,吹給了她和母親。
那時她雖隻有五六歲,至今都還記得那笛聲甚是好聽,沒有半點悲傷,空靈激揚,充滿了未知和希望。
所以,即便後來並不如人意,但她一直都知道,父親在加入皇帝新編的軍隊之後,除了對妻女的不舍之外,心頭還是懷了期待的。
南國近幾年太平,沒有仗打,商業貿易發展很快,吃喝玩樂樣樣都講究,樂器也多,像笛子這樣的東西,沒有多少花樣,並不受青睞。
她之後再也沒有聽過。
今夜是第一回,適才她說笛子,不過是想岔開話題,分散他注意力,他要是說不會,她也能圓回去,沒想到他真的會。
此時隻見那樣一截簡單的竹節,到了他嘴邊,竟然當真吹出了一道悠揚的聲音,清透空靈,同她記憶中一樣婉轉動聽。
月光如霜,朦朧得醉人,聽著笛聲,她輕輕地靠在他肩頭,也聽不出他吹的是什麼曲子,前面部分瀟灑恣意,歡快無比,恍如在林間自由飛翔的鳥雀,她聽得心曠神怡,後半段漸漸地舒緩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眼皮子開始打架,樂音尤其安穩,她伸手抱住了他胳膊,迷迷糊糊之時,突然問了一句,“郎君,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對不對。”
聲音入耳,耳邊的笛聲慢慢地停了下來,裴安偏過頭,她已經歪在他肩膀上睡著了。
一個柳煜珩,一隻催眠曲。
他心頭到底還是在較勁,見她睡著了,一顆爭強好勝的心是滿足了,可就像是撿了芝麻丟了瓜,得不償失。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色,手指輕撫額角,自嘲地笑了一聲,好好的夜色,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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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攬住她的胳膊,讓她好睡一些,將她放在懷裡,指腹刮著她額前的青絲,低聲回答了她剛才那句話,“嗯,陪著你。”
她都說了,她是他的世子夫人,堂主夫人,這輩子,斷然不可能拋下她。,,
第61章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太多, 芸娘是真累了,被裴安抱在懷裡,走了一路, 放在床上也沒醒。
夜色已深, 裴安替她褪了鞋襪,也沒去吵她, 夏季裡熱, 他隻給她搭了一方被褥在胸口,自己洗漱完, 躺在她身邊。
他習慣在臨睡之前, 梳理腦子裡的思路, 一樁一樁地拎出來, 再詳細地運籌。
梳理完後,總有那麼一陣睡不著, 他轉過頭, 看著她熟睡的面孔, 她倒是睡得沒有一絲防備,很恬靜。
他翻了個身,面朝著她, 伸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溫度傳進掌心,心也彷佛跟著踏實了下來,眼睛一閉,很快入了眠。
芸娘一覺到了天亮,醒來才意識到一身都還是昨兒的,裴安不在,她掀開被褥, 正彎身穿靴,程娘子提著一桶水走了進來。
見她醒了,程娘子笑著道,“夫人昨兒應是累極了,沒洗漱就躺下了,我剛燒了兩桶水,夫人先擦一下身子。”說完又指了一下放在她床頭的一套粗布衣裳,“衣裳是我的,沒穿過幾回,都是洗幹淨了的,夫人要是不嫌棄,待會兒就換上。”
昨日裴安帶著她招呼也不打,直接離開了隊伍,青玉不在,讓人家一個幹大事的土匪做伺候她的活兒,芸娘有些不好意思,“麻煩程娘子了。”
“夫人不必同屬下客氣,伺候夫人,屬下心甘情願。”程娘子昨夜挑出來的那句話,不過是同兩人開了玩笑,她自己是什麼身份,怎可能不清楚,人知恩圖報沒錯,但不能貪心不足,裴堂主那樣的神仙人物,哪個小娘子不愛,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色也一樣。
該她的,她才會動,堂主對她無意,她有自知之明。
不過就是平日裡過過嘴癮,如今他已有了夫人,她斷然不能再像從前。
“夫人擦著,屬下替您看著門。”程娘子將水桶放好,也沒走,背著身子立在營帳簾子前,同身後芸娘解釋道,“屬下為昨夜的話,向夫人道歉,堂主沒送過屬下胭脂,是堂主繳獲了一批走私貨物,我見著有水粉,自個兒向他討來的。”
芸娘早沒記著這茬了,沒料到她會解釋,聽了後,卻又莫名放心了不少,至少知道她沒再打他的主意。
她脫下了外衫,搭在了幾根木棍作成的杆子上,擋了一半視線,應道,“嗯,我明白了。”
說完,她又好奇地問她,“程娘子很早就進了明春堂”
程娘子點頭,“兩年前堂主剛到建康,我被知州的人到處通緝,無處可去,躲在暗巷子,正翻著別人丟下的剩菜剩飯,是堂主給了我一個幹淨的饅頭。”
後來她才知道,那一個饅頭,也是他一頓的口糧。
芸娘已經脫完了衣裳,將發絲挽起來,束在頭上,全身上下無一處遮擋,拿瓢攪動了一下桶裡的水,開始往身子淋,意外地問,“程娘子犯了事”
“一商戶看上了我,給了我父母十兩銀子,將我買了下來,成親那日,我見對方一頭梨花,年入花甲,能做我祖父了,一氣之下,我將人給殺了。”
從此她變成了一個背負著命案的寡婦。
芸娘愣了一下。
比起她這樣的經歷,自己的現狀,已經幸運了很多,芸娘怕戳她傷痛,沒再問了。
程娘子倒是自己主動說了起來,“夫人不知,明春堂百來號壯士好漢,哪個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若非堂主給咱們一條生路,在這官不官,民不民,惡霸欺人的世道,咱們早就橫屍荒野了。”
世人都說堂主是惡魔,對於那些個貪官汙吏來說,確實是惡魔,可對於他們這樣落難的百姓而言,勝過佛陀。
名春堂的兄弟們,包括她,這輩子都是心甘情願,替他賣命。
芸娘聽得仔細,擦在身上的布巾頓了頓。
她知道他很好,但沒料到,他不僅救下了朝廷那些被陷害的忠臣,還拯救了無數黎民百姓。
他才二十二,能做到如此地步,必定比旁人付出了百倍的精力,這些年來,他怕是沒有歇息片刻。
她起昨夜他昨夜給自己吹的笛聲,一股熱流回蕩在胸口,她愈發對他心疼了起來,她暗裡下定決心,一定要盡自己的力量去保護他,不讓他再受苦受累。
芸娘洗漱完,換上了程娘子的衣裳。
她出生在世家,從未短缺過吃穿,這樣的粗布頭一回穿,反倒將她一身細皮嫩肉襯了出來。
似乎也覺得新鮮,她正低頭打探,裴安從外進來,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一掃,暗自揣測,這皮囊確實有招蜂引蝶的資本。
芸娘聽到動靜抬起頭,裴安也早換好了衣裳。
同樣一身粗布,連頭頂上的玉冠都換成了布條,活脫脫的一位清苦玉面少年,芸娘沒見過他這樣的裝扮,再瞅瞅自個兒,雀躍地道,“郎君,咱們真像一對土匪。”
裴安
她這樣的形容還挺別致,怕是還沒從昨兒的夢裡醒過來,“收拾好了嗎,趁太陽不大,咱們早些出發。”
昨日離開隊伍時,兩人什麼也沒帶,一匹馬,外加一個水袋,連這身衣裳還是討來的,沒什麼可收拾。
早食一過,名春堂的人打道回府,裴安則帶著芸娘,騎馬趕往渡口。
御史臺的隊伍,還在沿著管道往前,青玉一天一夜沒見到主子,一顆心懸吊著放不下,問了幾次童義,每回童義都是一句,“有主子在,不用怕。”
問多了,也不耐煩,“主子陪著夫人呢,你還怕她丟了不成。”
青玉不太信,“可不好說,姑爺那樣的人,怎可能安全。”
這話童義不愛聽了,“你覺得你家主子,就安全了”都長成那樣,誰也別說誰好不。
青玉一噎,斷然不是個服輸的主兒,“明知道自己不安全,好端端的為何就不跟著隊伍走至少這兒人多,歹人見了,也不敢來”
話音剛落,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
青玉回頭,一群黑衣人手提長刀,在太陽底下泛出刺眼的光芒,直奔著隊伍而來。
她忙住了嘴,臉色發白地將腦袋縮回了馬車內,“童義大哥”
童義也懶得去言語嘲諷她了,“害怕就躲著別”
“你有多餘的刀嗎,給我一把唄。”
童義
同隊伍相比,裴安和芸娘這邊清淨得多,一匹馬託著兩人一面趕路,一面賞景,下午便到了附近的渡口。
此處離泸州不遠,渡口的船隻大多都是商船,隻為給這一片區卸貨,沒什麼客船。
兩人一到,便有明春堂的人上前接應。
都是貨船,船艙不如客船的講究,空間並不大,但收拾得挺好的,臨江開了一扇窗戶,一推開,河面上的風便灌了進來。
長這麼大,芸娘從未坐過這樣遠航的船隻,唯有在兒時元夕,母親帶她到臨安河上,坐了一回花船。
花船很大,平平穩穩地在江面遊一圈,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在水面上,哪裡如當下這般滔滔江河,滾滾奔騰過癮。
她一進屋子,如同籠子裡的小鳥兒剛飛出來的那陣,什麼都新鮮,四周打探,也不怕自己沒見識被他笑話,東摸摸西碰碰,瞧完了,推開窗戶,探出半個身子去吹河風。
風夾著水浪,撲在面上,潮湿又清爽。
船隻慢慢地駛向了江河中心,她望向遠處的河岸,興致高漲地念了一聲,“青山隱隱水迢迢,四季盛夏好時節。”
一首詩被她改了下半句,倒再也不抱怨天熱了,趴在窗戶邊上,遲遲不肯回頭。
船上的人送了一些甜瓜來,裴安接過碟盤拉上門,立在她身後,添了一句,“要不再配上些瓜果,更恣意”
“郎君說得對。”她也沒客氣,轉身伸手,打算從他碟子裡捻一塊過來,裴安胳膊往後一挪,卻不給她,而是將手裡的一塊,遞到了她嘴邊,“張嘴。”
他來喂她,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郎君先吃。”
他趁她開口的功夫,塞進了她的小嘴裡,紅彤彤地殷桃小口,陡然被塞進一塊食指長的瓜條,縮也縮不進嘴裡,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
她忙用手去幫忙,手還未抬起來,他突然湊過來,對準留在她嘴外的一截,含住一咬,“咔擦”一聲,她瞪著眼珠子望著離她隻有一指距離的深邃眼睛,心口一跳,腦子裡全亂了。
他倒似乎沒覺得半點不妥,咬進嘴裡後,直起身來,嘗了一下味道,偏頭給了她一抹微笑,“還挺甜。”
成親後,兩人之間的親密,大多都是在那事上,平日裡他一副正經模樣,路上共乘一輛馬車,也沒見他生出什麼色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