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見她手裡還拿著那串糖葫蘆,竹籤上還剩下一顆,不由問道,“吃不下了”
芸娘搖頭,輕聲道,“舍不得。”
他啞然,一串糖葫蘆,還有何舍不得的。
她又道,“郎君好不容易買來的,我舍不得吃。”
沒料到會是因為這個,他心下一柔,“下回想吃,我再買便是。”
說完半晌沒聽到她回應,他看過去,便見她垂著頭,用著極小的聲音道,“小時候父親也是這麼說的,讓我吃完,下回他再買給我便是,我聽了他的話,吃完了,可他再也沒有給我買過。”
他沉默了下,算起來她倒是同自己一樣,自小沒了父母,其中滋味他也能理解幾分,旁的他無法去安慰,隻能保證自個兒,他道,“我不會食言。”
芸娘很少去想之前的事,母親讓她不要留戀過往,不讓她去想父親,說想了他也不會回來,白白徒添了傷痛。
可有些東西,不是你不去想,他就能不想的,得知父親死去的那陣,夜裡做夢,全是小時候他帶著自己出去玩耍的情景,醒來自己不覺,臉上卻沾滿了淚痕。
芸娘捏著那串糖葫蘆,輕輕地轉了轉,“我不是想要他給我買糖葫蘆,我隻是想再見他一面。”
夜色能融化人身上的鎧甲,她頭一回說出了藏在自己的心裡話,“那日我騙了郎君,其實我兒時的小字不叫寧寧,因出生在小滿那日,母親給我取名叫滿滿,後來父親要去參軍,臨行前一時起意,說他希望我這一生都能夠安寧,替我改了小字,喚我為寧寧,那時我已滿了五歲,突然改名,府上的人習慣不過來,有的人叫我滿滿,有的叫我寧寧,時常混淆,府上的人幹脆便稱我為芸娘,滿滿和寧寧的小字,也就漸漸地被人遺忘,唯有母親記得,私下裡一直喚我為寧寧,應當是心頭還在懷念父親。”
她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這等子壞人心情的細碎瑣事,他應該不會感興趣。
奈何話起了頭,又不得不說完。
說完後她忙岔開話頭,抬頭看了一眼懸在天上的月亮,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袖,“郎君,今兒夜裡的月亮真大。”
他應了一聲嗯,接著又道,“寧寧挺好,好聽。”
芸娘沒想到他聽了進去,愣了一下,頗有些得寸進尺的意思,“郎君呢,郎君可有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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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她問,“是什麼”
“君生。”知道她不明白,他主動解釋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名字的含義都在詩詞裡。
芸娘恍然領悟,“原來阿舅是一位愛國英雄。”
聽她突然叫了一聲阿舅,他竟幻想出了,他們要是見到她,會是什麼樣的畫面。
他已經很久沒有去想了,此時她問起來,才去回憶了一番,點頭道,“嗯,算得上是個英雄。”
愛國之情,獻身之志,鼓舞了多少人心,最後卻沒能死在戰場上,也不知下了九幽之地,魂魄有沒有安寧。
“那阿舅平日對郎君嚴厲嗎。”
“還行,賞罰分明,做錯了事,自然嚴厲。”
“阿婆呢。”
“她比較溫柔。”他說起來,嘴角往上揚了揚,“從未發過怒。”
月光踩在腳下,兩人的步伐慢慢地一致,她拉著他的衣袖,側頭認真地聽他說話。
他平日裡沉默寡言,從不喜歡與人多言。
旁人知道他的忌諱,在他面前,不敢提他雙親半個字,今日也不知道怎麼,待他回過神來,才察覺出,自己何時竟然能這般輕松地去聊他們了。
一行人守在暗處,陪著兩人吹了半宿的風,才終於回到了知州府。
時候不早了,芸娘先去了淨室洗漱,裴安拉開門走了出去。
衛銘已等候多時,見人出來了,忙上前稟報,“主子,鍾清已到了盧州,另外探子來報,宮裡的人午後經過了建康,估計會連夜渡河,最遲明日下午便到。”,,
第55章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前有張治被劫在先, 皇上追殺了這麼多年都沒見其人頭,如今還沒完呢,朱家的人又被劫走了。
這一群他養出來的忠臣, 看來當真是不將他放在眼裡。
自從明陽公主被送走和親之後,朝野上下對他的質疑之聲越來越猖狂,他本就心煩得很, 一幫子酒囊飯袋,以為憑幾句話,南國就能有十萬雄兵, 殺去北國了
愚蠢至極。
皇上收到消息後,一袖子掃了桌上的一應酒盞, 怒聲道, “查, 給朕查, 朕要看看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查起來也好查, 裴安送回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刺客,沒審幾下就招了。
蕭侯爺蕭鶴,好得很。
皇上冷嗤一聲, 他多半也猜到了是他,“宣,朕倒想看看, 他蕭侯爺要幹什麼,是要反了嗎”
蕭侯爺很快被召進宮,這回皇上再也沒讓他陪自己喝酒,也沒那個耐心同他拐彎抹角,直接讓人將那位半死不活地刺客,拖到了他面前, 痛聲道,“蕭鶴,這些年,朕待你不薄啊,區區一個朱家,你竟要反了朕嗎。”
蕭侯爺臉色一變,完全不知情,連連喊冤,“陛下朱家心存謀逆之心,臣是恨不得親自手刃,怎會行如此糊塗之事,定是有人要陷害於臣,想挑撥臣與陛下的關系,臣委實冤枉啊陛下。”
皇上一臉漠然地看著他,心底倒也有了幾分猶豫,他蕭侯爺是那等為了一樁煙親,連自己前程、整個蕭家性命都不要的人嗎。
那念頭才冒出來,趙炎和邢風派回來通風報信的人也到了。
趙炎身邊的小廝額頭點地,聲聲泣血,“陛下,要為郡王做主啊,那些個刺客簡直是狂妄之極,郡王一來便自報了家門,連陛下都搬出來了,可對方口出狂言,說,說”
皇上皺眉,“說什麼。”
“說姓趙的,更,更該死。”小廝說完連續磕了幾個響頭,“奴才該死,可奴才親耳聽到,一名刺客對朱家的三公子喚了一聲郎舅爺。”
蕭侯爺眼前幾黑。
誰都知道,蕭家三公子娶的是朱家嫡女。
皇上腦門心突突直跳,又聽邢風派回來的人指認,“其中一名刺客,身騎盧馬。”
如今府上能養盧馬的官員,沒有幾個。
恰好,侯府有資格養。
幾方鐵證,直指蕭侯爺,蕭侯爺百口莫辯,一臉慘白,皇上已懶得看他了,不想再同他說上半個字。
好啊。
姓趙的都該死。
“侯府抄了吧,人都給朕押進大牢。”
裴安料定的是,皇上此後不會再相信蕭侯爺,但沒料到中途殺出了一個趙炎,一個邢風,兩把火一點,蕭侯府當場就沒了。
此事一出,皇上半刻都等不了,以免夜長夢多,喚了王恩到跟前,“你親自帶幾個人上路,去助裴大人一臂之力,傳朕旨意,讓他千萬要分清主次,不能再等了,速速將手裡這些礙事之人處置幹淨,好騰出手來,替朕安安心心地辦事。另外,欽犯的人頭你帶回來,掛在城門上,朕倒要看看,還有誰敢造次。”
王恩點頭領命,“是,陛下放心。”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衛銘稟報完,裴安吩咐道,“去同範老東西通一下氣,明日會受些苦。”
有了朱家被劫在先,皇上必定會慎重,派來的人不親眼看到幾人死在眼皮子底下,不會罷休。
“是。”
裴安又道,“讓王荊不要現身,繼續躲著。”朝廷不知來的人是誰,萬一認了出來,又是一樁麻煩。
衛銘領命“屬下明白。”
翌日一早,裴安便讓人收拾東西,知州大人聽到消息後,趕緊找了過來,“裴大人當真不多住兩日”
“朱家的逆賊一日沒抓到,於我南國,便是一日的禍患,陛下憂心,臣又豈能安心。”
知州大人連連點頭,“裴大人說得對,是下官無能,沒能尋到逆賊的蹤跡”
前日裴安一到盧州,他便派人去查,各處都搜遍了,也沒有半點消息,知道裴安此趟是為抓獲潛逃的朱家欽犯,這人要是在他盧州,那才棘手呢。
人沒找到,又聽說他要走,知州大人心裡實則松了一口長氣,趕緊讓人將昨日應承的幾箱子幹果給他捎上。
臨行時,知州夫人也到了院子來相送。
昨兒同芸娘聊過後,兩人親密了不少,知州夫人挽住芸娘的胳膊從院子裡出來,一臉依依不舍,“夫人這一走,下回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難得遇上夫人這般投緣的人兒,住一日就要分開,我心裡是萬般不舍。”
芸娘昨日見識過知州夫人的一張嘴,笑了笑,“這兩日,叨擾夫人了。”
“談何叨擾,夫人和裴大人能來,那是給我知州府面子”
等兩人慢悠悠地走出來,馬車都已經裝備好了,停在了門口。
芸娘看了一眼立在馬車旁候著的裴安,腳步正要加快,身旁的知州夫人突然附耳過來,同她低聲道,“裴大人對夫人的感情,當真令人生羨。”
芸娘提起裙擺的動作,微微一頓。
“這男人心裡有沒有女人,一個眼神就能知道,裴大人一身威嚴,旁人見了誰不膽寒,可他瞧夫人時,目光卻完全不同,溫柔又耐心。”知州夫人說生羨,眼裡的羨慕之色也確實不假,“再說了,官人辦差,有幾個會將原配夫人帶在身邊的俗話說的好,家花縱然再香,哪裡有野花來得新鮮,多少女人這輩子都是呆在深院裡,男人在外面如何,一概不知,隻得無盡頭地候著,候到了跟前,回來的卻不隻是他一人,好的領回來一個,最戳心窩子得便是領回來一家子,自己還沒做成娘了,便被旁人喚您一聲母親,活像是他們才是一家人,自己是個多餘的”
能如此有切身體會,必定是自己經歷過。
芸娘在府上不過才住了一日,並不知道知州後院裡的雞毛蒜皮。
但她昨日瞧著,夫妻倆為了拿下她和裴安,可謂是裡應外合,配合得極好,斷然沒料到,兩人會是貌合神離。
“夫人能嫁給了喜歡自己的郎君,已經比大多數女人都要幸運,這輩子啊,有的是福氣,隻會越過越好”
知州夫人說著,人也到了門口,輕輕松開芸娘的胳膊,同知州大人一道立在門前,目送兩人登了馬車。
芸娘腦子裡一直想著知州夫人的話,坐在馬車上,不免有些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