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玄派
宗門中的山似乎永遠都是那樣高聳如雲, 甚至已到辰時,山門中依然被陰影籠罩著,覓不到半點兒曦光。
東玄宗等級尊卑分得尤為嚴重, 從修為, 從師門都有暗自較量的,弟子們來去亦是匆匆,往往就在居所, 試煉谷,膳堂之間奔波,若修為高闢谷了, 則連膳堂也不必去了。
所以平坦開闊的大道間竟尋不到一個闲玩的弟子,更聽不到一句闲言笑談,隻有冷硬的劍氣破空聲。
掌門青玄仙尊隻著了件素樸無奇的灰袍,微胖的面上習慣性地掛著笑容, 溫和地問候:“師弟,此去北荒境可有所獲?”
行在他身邊的是個身穿玄衣的男子,瞧著年輕許多, 眉眼皆冷然, 某種無半點情緒波動, 像尊塑像。
他目不斜視繼續朝前方走,沒搭理青玄仙尊。
青玄仙尊摸了摸鼻子,倒也不覺得尷尬,畢竟這上萬年來早就習慣了。
世人皆知東玄派有三位仙尊,但是他們卻不知曉年紀最大的陽玄已經閉了死關,開始衝擊道境了。不過看他閉關三千年還沒出來, 怕是已經衝擊失敗, 壽元耗盡坐化了, 畢竟生死乃天道,便是成為仙尊也逃不過這冥冥大道。
所以其實東玄派的底牌,現在攏共也就自己跟上玄這位師弟罷了。
而上玄仙尊是個被拋棄荒野的孤兒,當年被門內外出歷練的弟子從野狗口中撿回來,沒名兒,大家便都叫他狗子。大家一人施舍一口飯喂大了。原本該是做雜役的命,誰知道他竟然偷學了劍術,還一舉擊敗內門弟子,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今天。
上玄當年沒拜師,全靠自學。
他這一脈除了商無央之外也再無別的徒弟,眼下商無央一死……怕又是孤家寡人了。
青玄清了清嗓子,原想安慰幾句,但是上玄仙尊腳下一邁自他身旁跨過,步入前方的大殿之內。
殿中空無一人,唯有無數塊命牌立在其中。
上玄仙尊靜靜看著上端其中一塊命牌,刻有“商無央”三字的命牌已然碎裂成兩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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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進來的青玄嘆口氣,收斂了笑沉重道:“師弟節哀。”
上玄仙尊面上無悲無喜,他隨手取下那塊碎裂的命牌轉身就走。
這本來不合規矩,因為命牌中封存著一縷持有者的神魂,若是有機緣,死者能夠靠著這縷神魂奪舍旁人。
但這法子從來沒人試過,畢竟隻有一縷魂,便是奪舍活回來了,醒來的也是比豬狗還蠢鈍的痴兒,更何況大概率是最後一縷神魂也跟著消亡,屆時便連一點念想都沒了。
青玄皺眉,上玄莫不是想要替徒弟奪舍?
*
沒有光,也沒有聲音,整個世界一片空洞,就連商無央自己都是無知無覺的。
過了許久許久,忽然有一道力量霸道地將整個世界點亮,在那道刺目的光線下,商無央的即將消散的意識也逐漸地開始凝聚,最後遲緩地想起自己已經死掉的事實。
被木劍斬斷頭顱又刺穿丹田的痛楚似潮水一般湧上來,商無央頓時瑟縮了,情緒也隨之劇烈波動。
於是,代表他神魂的那縷幽藍色光點,便跟著顫了一下,在暗室的石壁上閃耀過雜亂的光痕。
商無央的記憶逐漸回籠,他認出這間暗室了。
暗室位於山門最高峰一處絕壁上,每次他修行完殺戮之道情緒不穩時,就來這裡把自己關著平心靜氣,壁上還有他幼時刻畫的橫線,那是用來紀錄自己在暗室中所待時日的。
能來這裡的,除了自己,便是師尊了。
所以……
商無央的神魂猛地變亮,是師尊把自己救下來了?!
果不其然,一道寒冽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熟悉的沉緩語調,沒有任何起伏。
“你逃了。”
沒有責難,也沒有疑問,隻是簡簡單單地闡述商無央逃跑的事實。
前先還陷入狂喜的商無央頓時被潑了一頭冷水,他猛地想起師尊先前那道分神的指示——
“殺了他。”
然而商無央並沒有殺死葉疏白,他第一次違背了師尊的意志,選擇不戰而逃!
師尊隻有自己一個徒弟,也是他將自己撫養長大,親手教習劍法和法則之力,甚至不辭辛苦帶著自己去萬千下界修行,雖然師尊面上永遠冷淡難親近,但是這些事都表明他對自己的關心。
所以,即便師尊不悅,卻也不可能為此而真生自己的氣。
商無央心中微定,隻是想起葉疏白的那道劍意,他依然覺得畏懼。
他不是未嘗敗績,也不是沒有面對過生死危機,先前在無數個下界歷練時,曾有不少修行之法古怪的世界給他難忘的記憶,那種瀕死的感覺一次又一次重復,殺人與被殺其實就隻在一瞬之間,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將死亡法則領悟得如此之深。
唯獨葉疏白除外。
“徒兒無能,丟了師尊的臉。隻是對方的那道劍意不知為何處處壓制於我,每每與對方交手,我都覺得被全盤壓迫著無從反擊,甚至生不出相爭之意。”
明明已經打算斬殺對方,然而真正面對那人的氣息時,他卻生不出絲毫反抗的勇氣。
“果然如此。”上玄仙尊的聲音回蕩在幽暗的石室中,飄忽難定。
他話鋒一轉,忽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你知道死亡法則修至大成是如何嗎?”
商無央極快回答:“操縱生死,成就這世間至高大道!”
“呵。”
上玄仙尊似乎笑了一下,卻是那種毫無高興情緒的笑,而是居高臨下,似是輕屑的蔑笑。
“死亡法則隻能操控死,卻不能操縱生。”
他手指輕輕點在前方那團小小的神魂上,一道奇異的法則之力溢出,於是指尖的那團光點也隨之變亮。
一股生機從中溢出,商無央能感覺到自己的神魂開始復蘇,然而他卻陷入了恍惚之中。
除去數千年前上玄仙尊的驚鴻一劍將所有獸人滅殺那次,其他時候商無央從未見過他師父出手。
在他心中,師父便是將死亡法則修煉至大成,所以才能揮劍滅一界。
然而此刻,上玄簡單地一抬手,整間暗室內都縈繞著那道法則之力後,商無央才知道自己錯了三千年,他也終於知道自己面對葉疏白時,為何生不出一絲迎戰的勇氣。
因為葉疏白的法則之力竟然跟上玄仙尊所釋放出的氣息一模一樣,以至於再面上葉疏白時,那些被他忘卻的恐懼自然而然地又浮現出來,讓他無心反抗!
封塵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記憶被翻出,商無央又回想起那個被血腥味籠罩的暗夜,自己就躺在屍堆裡,而師尊立在夜風中揚劍,風吹過時,那些隱在暗處的無數獸人瞬息斃命,連臨死前的哀嚎都沒能發出。
那時候,他察覺到一股氣息,跟自己剛剛領悟的死亡法則極其相似,卻又強出無數倍,幾乎從根源上將自己壓制。
那時候的商無央認定,那便是死亡法則修煉到極致後的威勢。
可是葉疏白是怎麼回事?
難道葉疏白是師父的分身投影?還是說他是師尊另一個徒弟?又或者是師尊血脈傳人?難不成這世間竟有另一人和師尊一樣將法則修至圓滿?!
商無央半透明的神魂懸在命牌上方,像一道隨時要渙散的虛影,他察覺到有些事似乎並非跟自己堅信的一致,有什麼東西在暗光下醞釀著,即將破繭而出。
“與死相對的,是生。”上玄真人的目光透過商無央,像在看他,又像在看另一人。
他極少說這麼多話,又或許是平日從未有人傾聽,所以這次說得多了些,竟主動談起自己親歷之事。
“我此去北荒境,便是去尋找那個掌握了生之法則的人,她的名號你應當有聽過,人稱懸壺仙子。”
商無央一怔,就算他沉迷於修煉不問世事,但是懸壺仙子的大名還是有所聽聞的,畢竟那是這數千年間最具天賦的醫修,手下救過無數條人命,便是東玄派內,也有不少弟子承過她人情。
她平日蹤影難尋,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各界尋藥,想來此去北荒境亦是為了採集藥材。
原來她竟然掌握了生之法則!難怪會救下這麼多人!隻是師尊為何要尋她?
“尋她的道路有些曲折,但總算順遂歸來了。”
說完這句話後,上玄仙尊自手中取出一道小小的光點,從它上面散發出一道強得讓人無法忽視的生機,商無央的神魂似乎都受其影響變得穩定許多。
商無央心中生出一絲小小的希冀。
他想問師尊,是否早就預知到自己會有這般大難,所以特意去尋懸壺仙子救他。
然而不知為何,這句話他卻不敢問出口,某種可怕的猜測在他腦海裡蔓延開來,在一點點抹殺那絲希望。
最後,商無央隻能艱難地問一句:“那懸壺仙子何在?”
上玄仙尊看著眼前的那道光點,緩緩抬眸,不語。
某些事實,已經不言而喻了。
師尊他殺了懸壺仙子,還取走了她的法則之力。
商無央喃喃:“為何……”
“因為你無能,我隻得多費些力氣。”上玄仙尊簡單地言出這件事實。
商無央腦海一片懵然。
他不知道師尊究竟想做什麼,腦子裡隻剩下“無能”二字。
這詞似是最尖利冰涼的刀,從他的神魂裡劃過。
商無央一直拼了命地修煉,不眠不休,這才換來了世人贊譽,才換來了宗門重視,為了修煉他剝去自己的情愛喜怒,所求的是大道,亦是求眼前這位亦師亦父的男子一句誇贊,他至今記得那兩句“不錯”。
他以為自己或許也曾讓師尊感到驕傲過,然而時至今日,他才知曉,原來自己隻是……
無能?
上玄仙尊冷冷淡淡的說著話,道出最殘忍的事實。
“我以為你是最有天賦的那個,所以將你帶在身邊教養,看樣子這是一個錯誤的抉擇。她以醫道自悟生之法則,且在修行資源不如你的情況下,尚且修煉到了圓滿境界,便是我都費了些功夫才將其抹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