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天與地的問題。君岐在虛幻的神識中這樣想。
所以他自己的凡身不能修煉,也情有可原。
飛升並不足以脫胎換骨,仙骨隻比人強一點,就像千年的狐貍也能修成仙。那遠遠不夠。
唯有神軀,才是真正脫身。
隻要融合百次飛升,化神入上界,去往他向往數千年的神域。
遠離人世蝼蟻,就能重塑他這淤泥一般平庸的身體,成為真正的神軀。
所以。別怕。……
我們會一起成神的。
“很快。解脫。……”
半空中百人的攻擊轟然而來。
顧寫塵眉目清冷,飛身至半空,一人擋百。
冰息重劍與尊魔之劍同時在手,交錯裂變成洶湧的靈氣與魔氣,盛大而出。
霜凌咬牙控制著荒息輸送,地面上平光閣四洲正在努力維持秩序。
“別擠!別衝破了陣法!”
“踩踏也會死人的!”
“大家先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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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恐慌到處蔓延,就算生民不知道帝君為什麼和顧寫塵長得一樣,也不知道帝君為什麼被劈成了一百個顧寫塵——但顧寫塵的實力,他們清楚得很!
場面一片混亂,虛空中,一道墨綠色的荒息被拉扯。
像是帝君的指尖輕輕一動。
“破。”
霜凌身後的金色紅蓮聖印忽然開始發燙——原來聖女的印記,也與敕令之力相連,所以才受他的控制。
如今君岐的目的已經很簡單。
送她飛升,得到最後一顆飛升金丹。
然後以顧寫塵的力量,送顧寫塵去死。
“轟!”
劍意在半空中相撞。
霜凌背後肩胛上三分,顧寫塵的黑霧封線仍在,但那抹金印竟像從另一個圖層開始向下絞緊,一路絞向承載荒息的陰陽雙合鼎——她的金丹所在,同樣被顧寫塵的黑霧壓著最後一層封線。
荒蕪白霧中逸散的荒息,神像之中露出的荒息,全都在源源不斷地吸收。
然後那無形的敕令之力將聖女金印收攏成含苞的金蓮。包裹在那顆流轉的方丹之上。
開始一寸寸吞噬黑化的汲春絲。
消除最後的壓制。
他要讓她大成。
霜凌咬牙,經脈之間幾乎承受不住那樣臨近飛升的內力。頭頂的白霧被雷雲掀動,竟然真的引來了飛升的雷劫。
來不及了。
顧寫塵抽劍雙刃,一道暴壓荒息的劍意如龍而出,強扛百人。
他回身,抱住霜凌起身。
然後瞬間飛到了緘口靜默的神像面前。
霜凌呼吸緊促,瓷白的臉色爬滿不自然的酡紅,合歡聖體寬韌至極的經脈竟然也被將近飛升的氣勁衝擊得痛了起來,她隻能緊緊靠在顧寫塵身前。
絕望從天到地蔓延。
帝君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切。
像是看了一場持續千年的大戲,終於迎來自己擬定的結尾。
霜凌揪緊顧寫塵的衣服,看見身後無數個他動身而來。聖女飛升被挖丹,顧寫塵將被百倍的自己打死,走到這一步,像是無解一般。
像是陰差陽錯的回環,多年前顧寫塵飛升之前,她以爆丹身隕換來顧寫塵墮魔;如今她被送上飛升之階,也是墮魔之後的顧寫塵擋在她的身前。
飛升到底是什麼感覺,她並不知道。
挖走金丹離體是什麼感覺,她也不知道。
霜凌隻記得爆丹那瞬的感覺,止痛符讓她消除所有觸感,隻覺得身體正在化作雪花一片片,灑落人間。
“怎麼辦?”
對著神像緘默模糊的面目,她心中覺得苦。
神也至此,人也至此。
“放心。”
“你這顆金丹,我守得住。”
霜凌幾乎看到憑空伸來的墨綠色巨手,將要探入她的腹腔,在天雷聚頂之後生生剖走。
顧寫塵的手臂卻卡在她的肋下,掌心覆在腹部,然後頂著背後百人的進勢,雙劍飛出——
落在了神像的眉心。
霜凌睜大了眼睛。
想要消除君岐源於神口的敕令之力,就隻有損毀神像。
可那是……顧寫塵的母親……
她死後的神軀化作擎天地柱,到這一日才重見天日。
“她在等我們。”
“然後,她就能解脫了。”
顧寫塵聲音清晰,堪稱溫和,他的劍光穿透枯寂石像相似的眉心,神的呼吸徹底彌漫九洲。
迎面是一道璀璨的白光,像是無數時光融匯的古老長河。
當他們開啟神像,那裡留存了…她的記憶。
這一步顯然超出了君岐的預料,那雙墨綠色巨手驀然從半空中出現,徑直探向神像內裡,想要碾碎什麼。
因為連他也不知道,在敕令之力顯化的源頭,反而沒有被敕令之力抹去任何。
神明記得一切,她要告知自己的後裔。
她為何困禁在此。
敕令之力如何被奪走。
君岐為何不能自己修行。
他的弱點是什麼。
顧寫塵雙劍匯成荒息,絞斷那隻巨手,讓古老的光芒徹底將他和霜凌籠罩進去。
百人的刀光劍影被擋在光芒之外,然後竟然定格,有一瞬,霜凌似乎看到了君岐那不甘橫生的臉。
那是一張幾乎蒼老到看不出五官的陌生面容。
隻有走入神留在人間的記憶之中,他們才能真正弄清楚一切前因後果。
顧寫塵牽住霜凌的手。
這一局如何解?
百倍的自己難敵,因為百丹融煉幾近成神。
——“那就比他,更先成神。”
霜凌的心猛地一動。
最後一刻,顧寫塵的劍意如雪山般圍困在四周,神女的面孔坍裂,卻竟似有一種解脫之感。
他的目光對上四散的石化之目,恍惚間,那大概是一種欣慰的眼神。
然後那張與顧寫塵肖似的面孔徹底散成光點,溫柔如荒水地包裹著他們,霜凌心中覺得有點難過,但是忍住沒有哭。
顧寫塵冰冷的指尖卻輕輕蹭過她的眼角,精準地揩去一滴眼淚,湿潤地融進他的指紋。
“你記得我一開始對你說的嗎。”
“說什麼?”霜凌揉了揉眼睛,眼前光芒太盛,她開始覺得虛幻看不清,“說選第二種解法,讓我一炷香內煉氣成功嗎?我哪有你這麼多經驗。”
顧寫塵似乎是笑了一瞬。
“我說。”
“十年之內,我必帶你一起飛升。”
霜凌抬起眼眸。
顧寫塵已經終於明白,汲春絲為什麼有這兩種解法。
汲春絲,解法一二。
都有深長的原因。
霜凌睜圓了雙眼,在一片光明中看見顧寫塵深刻的眼眸。
“所以別哭,我不憎恨這一切。”
比如他開始明白,作為神的母親,遺留給每一代初生的幼子“希望你死掉”的殘念,並不是因為他不祥罪孽。而是看透了他無限輪回,一無所知的悲慘。
希望他死去,是期待他自由。
他也開始感謝,汲春絲遠隔數年,終於在最後一次,纏住了對的兩人。
百次飛升,一心向著大道。
唯有為你墮魔這次,是做我自己。
他們徹底闖入神的識海記憶之中,霜凌猶在心顫,卻聽見顧寫塵忽然問她。
“你知道狐珠為什麼在龍成珏那裡嗎。”
霜凌搖搖頭。
在神的光輝之中,那張清冷的面孔開始變得柔和。
“因為那年仙盟押注劍尊之號,你把它押到了我身上。”
霜凌心口一動,開始發燙。她想起來了,當時聖女的身份將將被戳破,她以狐珠下注坎水的賭局。…或許那年白衣無塵,她早已心動過。
而此刻的心動更加盛大。
“你那時賭我贏。”他說。
經年後的此刻,她眼前熾熱一片,徹底落入古老的時空中,最後隻覺得自己的唇瓣被人輕輕貼住,然後含吻輾轉,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次也押在我身上吧。”
濯蓮因果
82
那光芒盡處, 神的識海浩如煙海,是漫長的時間長河,霜凌像是完全徜徉在水流中,仿佛不在醒事, 已經不辨時間。
但唯有如此, 他們才能知道被掩埋在乾天之下的真相、君岐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 究竟是什麼。
等她再次清晰地睜開眼睛的時候, 發現自己身邊已經沒有旁人。
她的視野正在半空中, 飄飄晃晃,上下浮動著。
她像是一顆漂泊的種子。很輕。
她的目光向下,發現腳下就是九洲土地。但不同的是,此時整片大陸還是一塊整體,水系並未發育完全,地勢西北高東南低。東海之外的島嶼似乎正是如今的陰儀,但還沒有遠離仙洲那麼遠。
更顯著的是, 這一片土地之上沒有靈蘊覆蓋,像是普通的凡塵人間。沒有後來上下洲與聖洲, 隻有無數的普通人。
霜凌輕飄的意識知道自己這是在神女的識海記憶中,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九洲。
那顧寫塵呢?他飄去哪裡了?
霜凌低頭去看, 發現自己在記憶時空中的身形也變了,她好像就是一顆種子,從天上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真實地觸碰著空氣,風聲, 和土壤。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並不是闖入這片記憶中的外來人, 更像是……她本就是這長河之中的某一片段。這是她親身經歷的事, 她看到的是她自己的主視角。
那在神的記憶中,她扮演著什麼角色?
霜凌知道既然已經進來, 現在也急不得。於是她順著自然的力量,跟著一路落了下來。
最後,她落到了一條並不寬敞的小河邊。
霜凌現在確定自己真的是一顆種子,或是道旁的一朵花,她的目光隻能仰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很低。
此時的九洲和未來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但人們往來並不交談各大宗門、各洲世家,而多是民生如何,稻谷收成。
霜凌一時不知道自己落在這裡的用意是什麼,但很快,她就被一道尖銳的咒罵聲吸引了過去。
“陳奇!你個王八癟肚,你又修什麼仙?!”
一個面帶垮態的婦人,一手挎著一隻沉重的木水盆,一手用搗衣杵敲打著一個約莫十幾歲的年輕人,打得他四處逃竄。那年輕人面容陌生,逃跑時看得出腿腳似乎有些問題,是個跛子。
“皇帝都沒有成仙的本事,你以為你有這個本事?!”
這是一片靈氣還未蘊化的世界,沒有未來那仙門栉立的各大宗派,各道爭流的無數高手。除了人間的老皇帝豢有方士,民間凡人都不得法。
周圍的人都笑看熱鬧,通過他們的指指點點,霜凌也拼湊出了全貌。
這名為陳奇的年輕人生父早夭,生母以浣衣為生。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據說是神仙遺留的奇書,在冊中記載了真正的修仙之術。因為他天生有腿疾不良於行,如果修道成仙,他的腿定然能好,也能做更多活計讓娘輕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