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君岐的目光堪稱溫和,看向天地之間,那雙劍獨絕的黑衣人。
“第一次飛升,你用了五百年。……”
“到今日。……”
“我已經等你很久。”
在風裡,霜凌看著那道玄衣背影,眼淚哗一下掉下來了。
顧寫塵脊背挺如寒松,依稀仍是負劍而立的少年人。
那把骨頭從沒彎折。
可這一刻霜凌也終於全都懂了。帝君在人間綢繆千年,竊取多次,等的究竟是什麼。他是平庸的凡人之軀,竊取神口得到神力,卻沒有修煉天資,不得飛升。
於是一場敕令下的造神開始演進。
飛升百次,才能融成一個神。
所以這裡的九十九個顧寫塵,全都是已經用各種方式飛升過,被蒼生敬仰一生,然後被蒼生徹底遺忘的。
每一次,他的飛升金丹,都被剖走了啊。
霜凌捂住自己被他守住的金丹,眼前已經模糊到無法視物,大滴大滴的眼淚發燙滾落,依稀看見那玄衣身影轉身而來,掌心接住她的眼淚。
“哭什麼…”他似是無奈地低喃。
怎麼能不哭呢?
為何你如此天才,為何你強到像是詛咒一般,為何你天生如此總是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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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從歷時五百年到僅需二十五年。
在這一世轉身墮魔前——
顧寫塵已經獨自飛升百回。
兇她別哭
81
九洲蒼生仰望著這一幕。
顧寫塵本人卻隻是低頭看著少女的眼淚。
在那一刻, 乾天帝君數千年加諸於他的真相揭開殘酷內裡,上位者好整以暇,甚至帶著玩味,想要看持劍闖到這一天的那個天才, 會不會也有破潰的神色。
帝君以凡人之力, 謀劃千年之局, 困禁神明, 剝削神裔。
他已經臨近成功。所以他有恃無恐。
這最後一次, 那張與神女肖似的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所以他近乎是炫耀式地,展露了他九十九次的成功。
於是君岐滿意地看見了聖女的眼淚。
可顧寫塵的表情仍分毫不動。
“…別哭了。”他低頭。
他負劍的背後是一片詭譎不公的命運,可他此時此刻的神情竟然完全平靜,黑眸隻清晰映照一人。
他承接著她動蕩不安的荒息,將人圈在懷中。
九天之上總有辦法,可她的眼淚卻沒有辦法,於是顧寫塵對著霜凌的淚眼看了片刻, 表情帶了點兇冷,指腹用力。
“還哭?”
霜凌的後脊挺直, 微微戰慄, 想強行忍住。她心想對啊, 最該哭的是顧寫塵本人,他都沒哭,她也應該心理強大一點。
可是她掌心捂著丹田那顆被君岐最後選中的金丹,滾燙輪轉到灼人肺腑。
飛升為仙, 百煉成神, 被偷竊又被抹除近百次的努力。可就連這最後一顆被選中飛升之丹, 都是三年前顧寫塵以全部靈流一力保下來的——隻因為他這次沒有選擇飛升,而是墮魔叛道。
顧寫塵這個名字, 每一筆每一劃,顧寫塵這個人,每一身每一骨,都被壓榨殆盡。
她再也不痛恨他的天賦了,再也不因為他過於天才追不上而破防了。
霜凌對著他看似兇冷的神色,忍住抽動的呼吸,逼著自己的大腦瘋狂轉動。
那年在南風館,顧寫塵說千歲狐不是仙而是魔,原來其實它也是仙,隻是發現成神無妄之後,才轉而煉魔丹。飛升之後此身仍在天地間,唯有成神才能飛升上界,進入神的世界,脫離凡塵。
那就是君岐的目的,他以凡人之身奪走了神力,卻無法真正成神。
所以他拖著神的後裔進入了他的泥沼,在人間進行無數場試驗,將無數人換了又廢,妄圖打造出和顧寫塵一樣的飛升之丹,然後用敕令之力一次又一次改寫著九洲的記憶。
好直白的惡。
霜凌摸著自己的方丹,抓緊顧寫塵的袖子。
但此刻他們走投無路了,君岐之所以如今敢把這一切公開,就是非常清楚——打到最後,顧寫塵要面對的不隻是自己,而是百倍的自己。
顧寫塵是什麼水平他自己最清楚,怎麼可能戰勝得過?
怎麼辦?怎麼打?
顧寫塵看她鼻尖眼角紅成一片的樣子,默然片刻,最後竟不知怎麼,笑了一聲。
霜凌震驚地抬眸,水洗過的一雙琉璃珠,那樣不解又心疼的樣子。
笑什麼?
打一百個自己還笑得動啊…!
“沒什麼。”
顧寫塵眉目間的兇悍冷感化開,漆黑眼底飄絮似的淌過靜水,不看背後那百次苦難,更不在意君岐期待的目光。
他低聲開口。
“就是覺得…”
“現在你心悅我,很明顯。”
霜凌愣了愣,然後終於忍不住一拳頭敲在他震笑的胸膛之上。
這種情況下還笑得出來,你是唯一真神啊顧寫塵!!
“我也很明顯。”
顧寫塵眼底帶笑地接住了她的拳頭,命數如此,但她是唯一生機——
愛恨叢生才會遍體憂怖。他這一次懂得了。
顧寫塵攬著懷中人,終於平靜抬眸,看向過往的每一次自己。每個相同,但又不同的自己。
從五百年才飛升的第一次修士,到用時越來越快的劍尊、道尊、佛尊……九十九次飛升之間,就是滄桑數千年而過。
他無愛恨,無血淚,大道走到盡頭,隻剩一條死路。
但此刻的顧寫塵心髒有千絲成結,識海中金蓮糾纏黑霧,欲念叢生,愛恨酸痛。
所以這一次,他有解法了。
…
“好多…顧寫塵……”
“這,這都是少尊嗎?”
近百人如諸神環繞,以神像為圓心,面目肅空。
最後長天之下,“顧寫塵”這個名字,還是以一種震撼的方式重新降臨。
在敕令之力的抹除之後,人們想起顧寫塵,又似乎不止想起顧寫塵。
平光閣四洲的弟子以身為陣,拉動了巨大的凝結陣,覆蓋神像四周的萬萬生命。在菁純的荒息之中,無數人從迷茫中清醒過來,年長者被歲月掩埋粉飾的記憶似乎也隨著一起產生了松動。
他們好像曾被無數次碾壓過,曾有過一個人,他們仰望過,然後再遺忘。
“他……他到底……”
龍成珏站在芸芸眾生之中,表情徹底震撼到裂開。龍少主面臨此生有史以來最重大最爆炸的消息,可他已經做不到將靈符玉拿出來惡狠狠地記錄。
因為他最高的嗅覺讓他瞬間明白一件事——
如果一個絕世天才,已經無人知曉地存在過百次。
那他們現在所擁有的體系……整個修仙界的劍道、刀術、甚至醫藥、煉器術……
都是誰創立?誰大成的?
那些史料中語焉不詳,譜系中前後斷檔的空缺。
不是。難道。
“真的……真是活祖宗啊……”他瞠目結舌。
龍成珏甚至已經做不出反應,有種被巨大的秘密衝擊之下的絕望。
太絕望了。
這他娘的顧寫塵一個人創造了整個修仙界?!
和千機門一起解出千歲狐那句箴言之後,他心裡已經隱隱有猜測,可是真相遠比他想象的還要破防。
九洲萬年沒有人修成仙,可這個人他竟然、用各種方式飛升過啊!
龍成珏看見了,右邊第三十三個那個顧寫塵,他手裡拿的就是雙刀!他用雙刀也飛升過!啊啊啊哈哈!
霜凌此刻也忽然明白,為什麼君岐到最後有恃無恐。
顧寫塵隨機誕生於九洲各處,用過劍,用過道,學過煉器,符篆,陣卦,都以此大成而飛升過,然後再一次重來。
因為他的意識之中隻有“飛升”,所以他從未與任何人產生過關系,一直在走向飛升的大道上獨行。
那也正是霜凌一開始認識的顧寫塵,道心清堅,一生孤寒。所以這樣的人從未有過親緣,有過深刻的交往。
——他生來孤兒,死也獨身,可以輕易地在譜系傳承中被抹去,在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
萬年難遇的天賦,成了一種殘忍。
對他殘忍,對其他人也殘忍。
人群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
顧莨臉色慘白,指著天空怒吼:“世上怎會有這麼多顧寫塵?!”
這一定是畏懼之魘。
我對他的畏懼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嗎?竟幻想出一百個顧寫塵?
顧莨滿臉邪笑,他已經想起來了——誰想將這個名字從他的識海中剝離?怎麼可能,顧寫塵一生害他至此,造成了他全部的失敗,他怎麼能被遺忘?
隻要他沒放棄,他就沒有輸!他和顧寫塵之間的這場角逐還未有定數。
可是這一刻顧莨仰頭看著九天之上的九十九個飛升之境的顧寫塵,像是將他的九十九次成功碾壓到了他的臉上,而他還留在仙不仙魔不魔的原地。
顧莨開始搖頭狷狂冷笑,“呵……”
他在人群中抱頭大笑,後邊艮山顧氏的弟子跟追,“啊哈哈,顧寫塵,我絕不會忘記你的!我死都不會忘記你!”
這瘋癲的聲音掠過曠野。
帝君高居虛空,也學神像的悲憫目光,遺憾地看著這一切。
可惜……沒能看到顧寫塵的崩潰。
在過去的近百次之中,他其實都沒有真正坍塌過。
所以數千年過去,從以五百年飛升,到越來越快的每一次,他永遠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真是讓人,欣賞又嫉妒。
最後這一顆飛升丹,原本隻用了二十五年就已經迎來天劫。
可惜他卻墮了魔。
最後這一顆,格外難等。
君岐顯然已經不想等了。
半空中,九十九個顧寫塵同時抬手,拿著各自的武器。
這一幕的確有著絕對的衝擊力。
霜凌握緊自己的劍,和身側的顧寫塵並肩,他們身後是無數漸漸清醒過來的人們。
所有人仰望這一幅曠世畫卷。
一個入魔十階的顧寫塵尚且能劈開九洲大陸,上天入地;近百個顧寫塵聯合起來,這人間簡直要蕩然無存。
霜凌掌心微微沁出汗,真正的君岐再次隱匿,他不是顧寫塵,卻完全依託在無數顧寫塵重迭的虛幻中。
“去。……”
如潮水般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
半空所有顧寫塵同時起手,各色靈流如光乍現。
九洲之下的蒼生靜默了一息,然後開始尖叫四散。
“啊啊啊!”
“快跑啊啊啊!”
君岐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既然已經暴露,那就全部掩埋。
在百丹將成的力量下,他早就已經接近神明了。盡管高居玄武金鑾,操控上下洲界,統御人間……這感覺其實並不差。
但凡人一旦真正見識過神明之姿,怎甘再困於肉.體凡胎。
君岐這些年看過太多生死,他經手了太多人,太多張面孔。這九洲也算遼闊,有那麼多天賦卓絕之人,代代出現。
可這片貧瘠的土地之上,總是隻有一人能走到飛升的天梯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