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洲葉家,一團冷冽的黑霧出現。
九洲之內,巨大的變革之後,新的格局緩緩落成。乾天聖洲已經化作飛灰,那片曾經最神秘之處,如今隻是某人飛升的天坑。
方圓千裡,向下深陷數十米。
說實話,那到底是飛升的痕跡,還是發瘋的痕跡,誰又知道呢?
權力的傾軋並不會停止,但巽風葉家向來避世,隻接連接診了數月。
仙魔一戰雖然以某人飛升提前畫上句點,但九洲之內仍然殃及了許多凡人。
葉斂忙來忙去,就已經是新一年的初夏了。
顧寫塵摘掉黑色的兜帽,看見巽風青葉印的醫陣外,葉斂忙碌地詢問著每個凡人的傷勢,態度溫柔謙和,大概是有人喜歡的樣子。
顧寫塵也記得,她走之前緊緊攥著的青葉印信封。
心蓮又開始酸苦地生長了。
像是一池泥沼,酸澀生煙。
他好像開始明白那是什麼了。
於是當天,接診完畢後的葉少主,在自己的房門口被一道黑霧冰冷攔住。
那冷霧離他咽喉隻有一寸,往前一點就會見血封喉。
“夜寧的命火,你如何養好的?”
“霜凌的命火為什麼直接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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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斂愣了愣,然後也很快地反應過來了,似是無奈地低頭笑了笑。
少尊,真的學會問了啊。
他的問題,葉斂都沒什麼好隱瞞的。
他斂了斂衣擺,認真地回答,“夜寧姐的冥業冰蓮被放在巽風靈氣最好的藥清池中,四周有最高青葉印,很安全,這是霜凌……當初拜託我的。”
顧寫塵的眉梢眼底似是飛快劃過一絲冰冷戾氣,但強行忍住。
“夜寧的命火,是霜凌自己用她的聖息攏住,帶了一路,護得完好,交到我手中。”
所以,是因為霜凌有荒嵐,才能護好夜寧的命火。
而那一瞬,沒有人能護住她自己的命火,是嗎?
那冷霧又散了些。
雖然無形,但某一瞬間,葉斂竟覺得,那像是頹然放下的手臂。
頹然,怎麼可能呢?
已經飛升成神的人,也會頹廢嗎?
空氣中冷寂了許久。
葉斂有心想問問他的情況,因為整個九洲仍在流傳顧寫塵的一切。可他同樣不是善於交際的人,他思考了許久,都想不出一個開頭。其實他也想問問,飛升之後,你過得好嗎。
她應該也很想知道的。
最後那人隻是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話。
“養好她。”
這是霜凌的遺願。
身影驟然消失在月色中,葉斂下意識追出幾步,看不見了。
“會的。”他在漸起的夜風中輕聲答應,青衣被吹起。
她們,都會的。
…
於是顧寫塵不知道該去哪裡了。
九洲之內,沒有一處是他的故土。
他再一次覺得冷。
修魔之後,他時常覺得冷。
曾經顧寫塵九洲之內皆有敵人,隻差陰儀。
時過境遷,他已經踏遍人間處處,找不到一點聲息。
修魔並不難,其實比修道簡單,不需要自抑,也不需要清苦地日日打坐,練劍,內省,抱守。
修魔隻需要煉化這無盡魔氣,放任心中的欲念,殺戮,愛憎,一切。
但他心中那簇金色的蓮花始終沒有真正綻放。
或許是因為,即便綻放,似乎也沒有意義。
都沒什麼意義。
顧寫塵又行舟回到陰儀,他實在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好像又回到了落地金丹那年,孤獨一人在雷劫中活下來,但四野沒有一個人敢靠近這個怪嬰。
那時他靈識已生,知道自己的特異,也明白人情的薄冷。
後來他綁了一個人在他身邊,後來她死了。
顧寫塵帶著她丁零當啷掉落的一切,送她的劍,逼她練的劍譜心法,甚至她養的蛇,他都帶著。
顧寫塵面無表情。
毫不節制地把他浩瀚靈力全都灌入那方金鼎之中,這其實也並沒有什麼用,但顧寫塵習慣了這樣做。
後來他看日升月落,潮汐潮漲,忽然後知後覺,明白那大概是千絲萬縷之中,稱之為想念的情感。
他又多懂了一點。
在無盡的孤獨之中。
其實顧寫塵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想獨自飛升了。
可天生我如此,死也為難,生也為難。
怎樣才能修魔到極致呢?
有人讓他做不世天才。
修道他已經修到頂點,修魔他還未能大成,看來,他也不是總那麼天才的。
顧寫塵漠然看著陰儀的水墨山河,一身清寂。
那他還能等什麼?
…
忽然,一團漆黑的魔氣卻忽然出現在他鞋履旁,緩緩升騰。
那是一塊古荒嵐碎片。
它來自更悠遠的上界。
在聖女萬丈荒息暴灑於九天之後,它指揮著宿主四處收集,終於修復了不少魔體。
說實話,它真有點看不下去顧莨了——
“我還未能在人間大成,他卻已經破境飛升。”
“他從不等我,他從不知等等我!
心魔真的已經聽夠了。
他在的時候你打不過,他不在了你又演上“恨我再無打敗他的機會”這一套。
但真正促使他悄然離體的原因並不是顧莨的性格,而是……
當它實力恢復的這些時日,心魔已經隱隱察覺,魔之一道的變數出現了。
顧莨在魔域三境中野心勃勃地修起了純魔,他魔功起步早,早在多年前的歲祿劍宗他就已經開始,而十年間陰儀中的大魔修們集體停滯、倒退,如今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機會。
“天道如此,滅乾天帝族,送我入陰儀,注定我要成為新一代共主!”
屬於他顧眷蒼的時代,終於拉開帷幕。
“誰能阻我?”
“誰能攔我!”
心魔:“……”
心魔攢夠了能量,悄然釋出,循著那一絲天機,找到了一個坐在荒嵐之水旁的男人。
是這個人。
這個人與未來的魔域,有重大的關聯。
心魔看得很準。
“我扶乩問道,你魔功大業將成。”
“想要成就蓋世魔業嗎?讓我進入你的識海,我會為你指引天機……”
那人很久後才平靜地抬起了臉。
冷白額角之下,黑眸漆深無光,但有魔印隱隱攪動。那是一副鋒銳到近乎漂亮,冷冽與韫色交織的……熟悉的一張臉。
心魔驟然後退。
他……是他……
他怎會在此?
等等,是了,他在飛升那一刻,意識到不對了。
這世間最隱秘的真相,心魔活了萬年,也隻能隱約窺探一鱗半爪。
一切,都與飛升有關。
他定是意識到了,所以他沒有飛升。如果是顧寫塵的話,他一定能看出。
心魔意念一轉,他沒有飛升,如今看他,顯然已是魔氣入體。這正是最好的時機!於是心魔陡然加大了它的念力,開始影影綽綽地感染他的識海。
“殺了我的宿主,我就能成為你的神僕。”
“我的宿主你也認識,相信你會很願意做這件事。”
“這世上不光隻有修道一種方式。我知道的太多太多,我可以送你真正成神……”
心魔說著,見他果然沒有要出手的意思,心中覺得有戲。
但心魔並不知道。
顧寫塵隻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了。他聽著這聒噪的聲音,隻是用來醒神。
為了證明自己信息來源的價值,這心魔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
比如顧莨從什麼時候開始墮魔,當年他是如何和如今的離火公主陰陽雙修,然後在你化神出關那日,卻被人意外撞見。
然後他擊殺了那個撞破之人,卻沒有找到屍體,但從那一日開始,你化神出關之後所有的事都變了。……
心魔所說的每一機緣,的確都和他們的一路對得上。它並未說謊。
顧寫塵的神情終於動了動,掀起長睫。
以他的智力,一條清晰的脈絡已經在他眼前展開,比如汲春絲從何而來,比如她是如何巧合又不幸地被迫綁定。
他都想得清了。
可如今身死魂消,千絲盡頭,隻有他還成結。
“所以從你那一日之後,顧莨的氣運就開始變了。幾遍天地各種機緣我都已為他示警指引,最後竟無一得手!”
顧寫塵臉色蒼白,默然不語,攏著袖中與陰陽雙合鼎融合的金丹,然後忽然聽見它繼續道。
“就像他本也是能夠重塑經脈,繼續大業——但不知為何,他本是氣運在身卻總是差一點,最終也未能拿到那復生之花……”
顧寫塵心中懷著無人知的悶窒,大概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他壓著那種窒痛感,很淡很快地笑了一聲。
“他如何重塑經脈?”
若他可以,顧寫塵早就搶來這生機千百次。
然而。
心魔在那一刻非常自然,非常隨意地告訴他:
“蓮生並蒂啊!”
顧寫塵的目光忽然一頓。
“那一年的冥業冰蓮,生了兩朵。”
“你不知道嗎?”
顧寫塵的表情至此才終於變了。
生機總在絕處突然出現,他滿身無盡的清寂在這一刻被打散,他指尖的冰冷被灼熱取代,微微戰慄地捏緊。
他一寸寸低頭,盯著那團漆黑魔氣,眼底滾動著萬千重影,新的天地忽然就在他眼底平地而起。
他看這天地都有活路。
看這腳下也像故土。
心魔尚在得意:“你看,我知道的,遠比這世間萬物都多……”
話音未落,他的魔體就被人一手碾爆了。
像是一團焰火破裂之聲,在他心頭驚雷一般,轟隆作響,比那日飛升的雷還熾烈。
在心頭的狂喜之後,忽然覺得情緒倒灌,苦澀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