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凌握緊拳頭,清澈眸光抬頭看去——這才是真正的祠廟內部。
君喚也在這裡。
霜凌穿過墨綠色濃稠的荒息,她可以感受到,這裡的荒息古老濃厚到像是已經存在、煉化了幾千年,早已失去了菁萃原初的力量,隻剩下陰涼凝重的氣息。
所以他才開啟陰儀魔域,釋放萬丈魔氣,與靈蘊融合。
霜凌捂住額角,可她心底一直有個疑問,若是荒嵐不夠,那帝君掌控整座仙洲,他明明可以更早做這件事,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他在等什麼?
現在他等到了?
霜凌一步步穿過濃霧,腳下,到處都是修士的屍體,四散在各處。在居高臨下的帝權面前,無論是上下洲的人亦或是聖洲自己的人,實際不過都是輕於鴻毛的蜉蝣。
霜凌在血腥氣中忍著惡心,一步步向前走去。
四周的霧影似乎在隨著她的行動而發生變化,霜凌覺得自己的腹部越來越熱,呼吸也變得灼熱,越往前越靠近深淵,但她不能停下來。
終於,在陣眼的原點,她看見君喚一動不動的身體,被扣著放倒在那裡。
霜凌雙眸一顫。
他的兩條後腿已經完全斷了,藍衣被血染透,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即便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他還是在呼吸,身體帶著微弱的起伏。
見過剛才那些渾身是傷依舊麻木的天才們,還有眼前的君喚,霜凌好像忽然顫抖間明白,帝君是如何用荒嵐煉化一個天才……
讓他不能死,傷自愈,無盡煉,逼迫一個資質並沒有達到顧寫塵那樣的人,來達到顧寫塵的進境速度。
Advertisement
這根本就是慘無人道的虐待實驗。
可君喚和那些人卻還不一樣,他被夾在敕令意念的控制與合歡弟子的本能信仰之間,掙扎,沉淪,痛苦。
所以他一次次在聖女面前舉劍,卻一次次提醒她離開。
霜凌眼底一熱,含淚蹲了下來。
這次我來帶你回家……回到荒嵐之水邊。
君喚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把頭擰了過來。他這幾天每醒來一次,就和帝君打一次,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他希望在聖女被孕化傳承之前結束這一切,但是未能成功。
這一刻從他眼角淌下的血像是眼淚一般,他眼神中依舊空洞沒有情緒,唇形嗫嚅。
“快、跑…”
他的心口之上,藍色蓮印被黏連在墨綠血色的陣眼,緩緩啟動著什麼。
在霜凌出現之後,陰湿厚重的荒嵐就如黑洞般流動。
霜凌搖搖頭,死都不怕,我還跑什麼?
“別怕。”
她抿唇堅定地握住他手腕,從聖女身上釋放的荒息像是這凝鬱中的一縷清風,籠在他離開故土後就永遠滿是血腥味的鼻息之間。
她的指尖在他腕側一筆一劃,寫下新的蓮花印記。
君喚被血染透的睫毛微微眨了眨,看著那塊新的印記。
他的人生前不見光,今後卻有人為他更名了。
霜凌含著淚給他鄭重畫好了新的蓮印,然後指尖騰起一簇被荒嵐保存的三清火,將他血肉模糊的藍印抹去,那應該是很疼的,可是君喚像是絲毫沒有反應,就怔怔地、空洞地盯著聖女的臉。
等到做完這一切,霜凌才終於如釋重負。
當聖女萬丈荒息逸散,帶著她的蓮印,渡海回家吧。
君喚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新蓮印,然後很快掙扎起身,喉嚨滲血。
“他要……帝後……你跑……”
霜凌也明白了她腹部的灼熱感是什麼。
所謂帝嗣傳承,帝君是要將自己的靈魄命火用荒嵐包裹,然後生生放入合歡聖體之中,讓她以身孕育,締造下一個傳承意志的神軀。
霜凌似有所感,當她再次抬起頭,祠廟幽黑的盡頭,終於露出了一座被枯枝拱立的帝座。婆娑萬青的枝幹像是生命的脈絡,一個無比巨大的身影靜靜地看著她。
那像是無數個人的重迭,像是無數代積累而成的化身,隻是在他面前,就有種無法掙脫的恐懼感。
層層迭迭的意念鑽入霜凌的識海之中,敕令之力開始顯露真正的力量。
“……哈……”
她用力捂住腦袋,最後用荒嵐將君喚包裹起來推了出去。
然後她終於在昏聩中隱約聽清了——
那是無數人在吟誦。
帝王婚詞!
她身上的衣衫在飛快地改換、衣擺染紅、變長,拖成鳳尾。她的頭上變得沉重,壓著珠玉鳳冠。她手中也變得沉甸甸,雙手合握著玄武金紐冊印,坐在鳳輿之中。
這最後一關。
她果然被冊納為帝後了…!
…
“人呢?”
龍成珏帶著人急急忙忙地跟過來,隻來得及看到顧寫塵靜默持劍,立在原地。
“你是找到霜凌了嗎?”
顧寫塵並不回答。
他一寸寸擦起了劍。
不知道為什麼,從進入聖洲開始,龍成珏就非常焦慮。
總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
“帝君似乎沒有動。”
“帝族也都在金鑾頂,還在品茶呢。”
龍成珏和顏玥對視一眼,總之很不對勁,他們這一路來得太簡單了。
就算他們人多,加上有魔潮加成,帝君也萬萬沒有直接投降的道理,而且,離火三清宮自始至終並未出現,肯定是在醞釀後招。
但最危險的還不是這個——
龍成珏看了眼顧寫塵的背影……作為家族從小培養、現場情商最高的男人,他總覺得顧寫塵現在就隻剩下一張皮還冷靜。
冰下暗火,隨時炸膛,很嚇人。
此時,葉斂忽然仰頭,看向遠處天際,目光溫和隱憂。
“…靈氣變了。”
葉家人擁有最精準的嗅覺,起初人們並沒有在意,但漸漸地,他們也在半空中嗅到了一種陌生的氣息。
既非靈氣,也非魔氣。人群後邊扛炮的千機門的人率先反應過來,這好像是荒嵐?
葉斂目光逐漸清晰,輕聲道:“——聖洲帝君要利用合歡聖女。”
顧寫塵身形微微一頓,捏著劍柄,斜睨著他。
這眼神實在太冰冷,冰冷中甚至帶著自我掙扎,最後他像是終於忍不住。
終於對一個自己完全看不上的金丹期開口。
“你怎麼知道?”
葉斂收回目光,看著眼前這個九洲最強…卻也困在最強中的劍尊。
“如果你問她,她也會告訴你。”
所以更重要的事…你也不會知道了。葉斂心底嘆息。
顧寫塵握著重劍的手驟然捏緊。
半晌後,他笑了。
龍成珏左看看右看看,在旁邊打著哈哈,戰局尚不明朗,穩住少尊是最重要的——畢竟他一人頂一萬,今天這局到底如何,還得看他啊!
顧寫塵臉色已經很難看,龍成珏甚至有點不敢和他說話。
然而,君不忍這個二缺是看不懂這一切的。
他震驚且直白地指著半空,“等等,你們看啊??”
“霜仙子成婚啦?!”
龍成珏猛地抹了把臉,心裡咯噔一聲。
完了。
不知道為什麼完了,但他感覺就是要完了。
顧寫塵冷淡地抬眸——
然後他漆黑瞳孔一動不動看著天際。
…
鳳冠霞帔十裡紅,那少女單薄盈滟,被奉迎在玄武金鑾頂,端坐鳳輦之前,旁邊是岿然不動的御駕。
上玄靈篆,玉堂輝煌。
鎏金光輝相照,喜迎天地之賓。
眾人震驚地抬頭看著。
玄武半空中,像是和那殷紅相襯一般,墨綠色的霧氣悄然四散。
然而,最先動手的不是顧寫塵,而是一擊火炮。
兌澤千機率先察覺到那飄散而出的氣息是荒嵐,聖女的荒息被濫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多上乘的爐息,簡直是暴殄天物,他們現在手中的所有火炮都是用荒嵐作爐息煉造而成,必要護聖女一程。
千機門的重型機甲炮組合架起,“咚!”的一聲巨響之後,靈力逼人地精準轟向了懸於半空的帝君御輦。
“好!”君不忍都激動地吹口哨,可是那重型火炮穿過帝君的身形,像是透過空氣般,把他身後的玄武頸轟出了一個巨洞。
帝君御輦,完好無損。
“這、這是?!”
“打不中?!”
顧寫塵冷冽掀起眼皮。
就在這時,三清火驟然出現了。
“砰!——”的聲響像焰火般從天而降,化作帝王家的禮炮,慶賀帝後冊禮。
離火三清宮的人站在玄武金鑾頂上,其中包括著明青嫣,她臉色蒼白又心痛地看著那道月白身影。其餘所有宮人和帝族們待在一起,看著底下的仙洲同盟原地掙扎。
坤地王族沒有這個本事,而他們離火作為帝族姻親,早在和帝君合作烙印蓮印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這世間真正最重大的力量……
敕令之力。
就像此刻,九洲裡有七洲聯合起來又怎樣?當墨綠色的帝王神息籠罩整片聖洲,隻需要那人意念微動,你看他們——
君不忍剛才還在興奮的目光忽然漸漸怔忪,最後呆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劍。
“诶,我們是怎麼過來的?”
龍成珏的眼神掙扎了幾秒,然後也同樣變得迷茫。
千餘高階修士,都在同一時刻,瞬間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這才是神降。
三清宮主為帝族斟上清茶,這世間的一切記憶,是帝君想讓他們記得什麼,他們才會記得什麼。
既如此,何須掙扎?
便做這帝族之下最高的洲級,享盡這世間靈資。
君不忍愣愣地看著玄武天空中的鳳輦,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哦,我們是來參加帝後冊禮的。”
“恭喜帝君啊?”
“恭喜帝君——”
眾人聲音匯聚成響,送入風中。全然忘記了他們是如何闖入帝陣,推翻帝權。
這一切,隻在瞬息之間,隻在那人一念之間。
九天之上。
霜凌徹底從頭涼到底,繡金紅袖下的手指顫抖著絞緊。
怪不得,怪不得帝君可以坐視不管,任由他們闖進來……
她讓菁純荒息一遍遍澆灌自己的識海,保持著清醒,可那敕令之力像是無孔不入,若不是荒息的存在,她此刻已經被洗腦成功。
傳承天道。
孕育帝嗣。
這是你的光輝,榮耀……
包裹他,接納他,孕載他……
她終於知道了真正的敕令之力是什麼,知道九洲帝君是如何統御仙洲千年……意念控制!他的強大遠不在於煉化幾個天才,傳承萬年的敕令之力,可以改寫整個仙洲!
可這件事真正恐怖的地方在於,那人們到底還忘記過什麼?
當九洲歷史能被隨意改寫,還有什麼是真的?
識海中的聲音窸窸窣窣,越來越重,指令著合歡聖女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