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知道。”沈玹道,“明槍暗箭亦不能使我退縮,又何懼口誅筆伐。”
蕭桓一時無言。
沈玹清冷地站在那,氣勢逼人,又道:“何況,皇上還欠臣一個約定。”
原來他早已料到了今日,並借著清除北狄奸細一案為自己做好了萬全的打算!
蕭桓意識到自己稀裡糊塗地入了沈玹的局,既為沈玹的深謀遠慮所折服,又隱隱有些被操縱的不甘,胸膛幾番起伏,賭氣似的說:“朕憑什麼答應幫你?就憑你替朕拔除了奸細嗎?”
到底是個還未成熟的少年。沈玹的眼裡是成竹在胸的淡然,輕輕勾起一邊唇角,薄唇微張,緩緩朝蕭桓低語了一句。
那句話壓得極低,可蕭桓依舊聽清楚了,強撐的君王氣勢瞬間崩塌,猛然起身道:“你說什麼!”
沈玹微微抬起下颌,嗓音沉穩道:“如何,這筆交易可還值得?”
身在東廠養胎的蕭長寧自然也聽到了外頭的風言風語,有些微微的詫異。那日她從洗碧宮出來,路上確實撞見了幾個宮婢,她以為按照東廠和沈玹的性子,即便不需她開口,也會自行想法子封住那幾位宮婢的口,誰知懷孕的事非但沒瞞住,反而傳的沸沸揚揚。
這不像是沈玹的風格……除非,他是故意讓所有人都知道的。
待到沈玹從宮中回來,蕭長寧按捺不住了,撐著腰起身,迎向他問道:“我有身孕之事,是你故意放出風聲的?”
沈玹不置可否,隻將她擁入懷裡笑道:“左右不可能瞞一輩子。”
蕭長寧身形並不如其他孕婦般臃腫,隻是肚子越發圓潤了,擁抱的時候有些不方便。她不適地扭了扭身子,未施粉黛的容顏清麗自然,小聲道:“我知道你定是有了萬全之策才這麼做,可是人言可畏,我仍不放心。”
沈玹拉著她坐下,在她唇上輕輕一吻,“我已親自向朝臣說明,你腹中孩兒,乃是我的親生骨肉。”
蕭長寧驚愕道:“你……你將自己假太監的身份坦白了?在這個時候?”
沈玹隻道:“長寧,我舍不得你受委屈,又怎會讓我們的孩兒連個正經名分都得不到?”
Advertisement
蕭長寧沒想到他膽子如此之大,緊張道:“桓兒沒為難你罷?朝臣怎麼說?”
沈玹並未道出太多細節,隻撿了些不輕不重的東西說道:“被御史臺彈劾欺君之罪、禍亂宮闱,爭論了一早上也結果。我聽他們吵吵嚷嚷的著實心煩,便先回來看你了。”
即便沈玹沒有細說,蕭長寧也能猜到朝堂之上是怎樣一番腥風血雨。
欺君之罪……自東廠成立以來,死在‘欺君之罪’這項罪名之下的重臣權戚還少嗎?
“你……哎!”蕭長寧看見沈玹沉穩的面容,自知他定留有後招,可還是忍不住擔憂道,“桓兒本身就夠忌憚你的了,你就不怕他這次順水推舟打壓你麼?”
“你且放心,他不會。”
“就這麼篤定?”
沈玹故意逗弄她,但笑不語。
蕭長寧欺身環住他,用鼓起的肚子頂了頂他結實的腰腹,威嚇道:“到底怎麼回事,你說不說?”
沈提督‘臨威不懼’,反而摟住她的腰貼近自己,在她耳畔啞聲說:“長寧,許久不曾碰你了。”
嗓音中沉沉的欲念使得蕭長寧無從遁形,許久不曾歡好過的身子先酥軟了一半。她面頰發燙,軟軟地瞪了沈玹一眼,小聲罵道:“禽獸!我還懷著孕呢!”
“我小心點,不會傷到你。”
蕭長寧仍有些遲疑,沈玹又道:“不做全套,交給我好麼?”
蕭長寧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唇,卻被沈玹的唇舌趁虛而入,將她湧到嘴邊的話語攪了個七零八落。
接下來的幾日,朝中果然掀起軒然大波,沈玹已連著數日被傳喚到金鑾大殿上問審。
說是‘問審’其實也不太妥當,若是沈玹不願出面,誰也沒法攻破東廠的大門將他強行帶走。每日清晨沈玹都是輕輕松松地同蕭長寧告別,再穿著威嚴的蟒袍淡然地上殿‘受審’,絲毫沒有‘欺君之罪者’的自覺。
對此,朝中的老頑固俱是敢怒不敢言。
今日皇帝還未上朝,朝堂之上已是吵得沸沸揚揚。御史中丞抖著花白的胡須,義憤填膺地指著沈玹道:“沈提督親手處置過那麼多罪犯,當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場!竟還敢穿著先帝御賜的蟒袍上朝,未免太過於目無王法!”
立即有人附議:“如此僭越,囂張至極!”
沈玹岿然不動,抬起眼來掃視群臣,冷笑道:“僭越?當初本督清理叛臣逆將,解決外憂內患之時,諸位可不是這麼評論的。何況天子未至,你們便急不可待地給本督扣罪名,越俎代庖,殊不知誰才是‘僭越’?”
一時間,被他掃視到的群臣俱是面露懼意,情不自禁後退半步,一股涼意順著背脊攀爬而上,像是被野獸鎖定的獵物。
沈玹如同在審視一群蝼蟻,“不過是一群,隻會躲在宮中跳腳的小人。”
“你!”御史中丞氣得面色漲紅,怒道,“你這個隻會顛倒黑白、禍亂宮闱的罪人!”
“罪人?誰說本宮的夫君是罪人?”
金鑾殿外,一名身懷六甲的貴氣女子扶著宮婢的手緩緩入殿,含著七分笑意的眼眸掃過群臣,最終定格在為首的御史中丞身上,“御史大人,當初你們極力推舉本宮嫁入東廠聯姻之時,可不是這麼說的呀!眼見著如今風波太平了,你們便急不可耐地過河拆橋,這般小人行徑,怎配得上諸位大儒的稱號?”
蕭長寧的出現,無疑是將矛盾推向了最高峰。
僅是一瞬間的詫異過後,沈玹最先反應過來,旁若無人地走過去牽住她的手,眼中的凌厲瞬間化為柔情,擰眉道:“你怎麼來了此處?”
“總不能什麼都讓你一個人承擔哪!”蕭長寧小聲說著,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
兩人間親昵的舉動盡數落在朝臣眼中,更是如沸水滴入油鍋,滿堂哗然。
御史中丞露出不堪入目的神情,嚴肅道:“長寧長公主殿下,恕老臣直言,您這樣的身份就應該安居後宮,這朝堂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本宮是皇上唯一的親姐,長姐如母,本宮如何不能來這?”蕭長寧一手撐著腰,挺著鼓起的肚子,一手反扣住沈玹的手故意晃了晃,驕傲道,“和隻會嘴上談兵的各位不同,本宮雖是女流,但也犧牲一生換來了朝堂的安定,萬幸所遇之人乃是良人,才不至於悽惶一生。”
說到此,她含情脈脈地望了沈玹一眼,笑道明朗燦爛,繼而道:“天子尚且不能指摘本宮,又怎輪得到你們說三道四?”
御史中丞氣結。
正劍拔弩張之際,卻聽見殿外小黃門尖聲唱喏:“皇上駕到——”
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朝臣立即執著象牙笏退至一旁,躬身跪拜:“恭迎皇上萬歲!”
蕭長寧和沈玹也對視一眼,站在朝臣的最前端,朝蕭桓行禮。
蕭桓穿著龍袍,著冠冕,面容雖然青澀,但眉宇間已有了一個帝王應有的威嚴。他的視線從蕭長寧身上輕輕掃過,又很快移開,直視前方。
落座後,蕭桓抬臂虛扶:“眾愛卿平身,沈提督不必跪拜,長寧長公主身懷六甲,亦無須行禮。”
短短的一句話,已是給足了沈玹和蕭長寧面子。
沒料到皇上會偏向於沈玹,朝臣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些不可置信。
御史中丞上前一步道:“皇上,沈提督假冒太監進宮,掌管東廠,數年來權勢滔天不肯釋權,煞星衝撞紫薇,其狼子野心已是若揭!老臣懇請彈劾沈提督欺君之罪,當處以極刑!”
“臣附議。”
“臣也附議!”
眼看著附議之人跪倒了一大片,若說蕭長寧不緊張,那必定是假的。
她不動聲色地望了沈玹一眼,隻見他目光沉沉,並未一絲一毫的懼意。感受到她擔憂的目光,沈玹反而勾起嘴角,示意她安心。
蕭長寧不明白他為何總是如此自信,但很快,她便明白了。
龍椅上的蕭桓背脊挺直,端端正正地聽下面的老臣哭訴彈劾完畢,這才輕嘆道:“諸位愛卿起來說話罷。”
“皇上不處置奸宦,臣等長跪不起!”
朝臣犯了倔,無非就是一哭二鬧三觸牆,蕭桓頭疼不已,面上勉強維持著威嚴,掃視了沈玹一眼,方道:“愛卿有所不知,沈提督無罪。”
此言一出,蕭長寧愣了,朝臣也愣了。
殿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才爆發出一陣嘈雜哦的喧哗之聲。
“怎麼可能無罪!一個假太監挾天子以令諸侯,竟是無罪!”
“荒唐!太荒唐了!”
“陛下這是怎麼了!”
蕭桓揉了揉眉心,抬手示意群起憤之的朝臣安靜,這才道:“當初先帝病重,梁氏幹政,先帝唯恐朕死於梁氏之手,這才尋了一名心腹高手偽裝太監入東廠,實則是暗中保護朕的安危,協助朕鞏固江山皇權。”
頓了頓,蕭桓抬手指向沈玹的方向,正色道:“這名受先帝遺命潛入東廠保護朕的心腹,便是如今的沈提督!”
事情峰回路轉,萬萬沒料到這樣的結果,方才還痛哭流涕叫囂著鏟除奸宦的群臣,一時間目瞪口呆:“這……”
蕭桓沉痛道:“真相就是如此!君無戲言,沈提督有功無過,如今成了朕的姐夫,相信對朕更是忠心耿耿了。”
說到此,蕭桓目光灼灼地盯著沈玹,一字一句道:“對麼,沈提督?”
沈玹擰眉,很快松開,輕笑道:“自是如此。”
蕭長寧看了一場精彩至極的好戲,不禁樂了。她不知道沈玹和蕭桓暗中做了什麼交易,才使得蕭桓臨陣倒戈,反捏造了這麼一個借口為沈玹開脫,堵住了天下悠悠眾口……她唯一知道的是,蕭桓這隻小狐狸在借題發揮,趁機給沈玹扣上了一頂‘忍辱負重的忠臣’之帽,徹底斷絕了沈玹謀權篡位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