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鳥兒死了,悶死的。”蕭長寧道,“鳥類的呼吸除了靠喙上的鼻腔,還得靠雙翅下的氣囊,翅膀攥得太緊,鳥兒不得自由呼吸,便死了。”
有些東西,或許就如沈玹回憶裡的那隻黃鸝,握得越緊,死得越快;如同流沙,哪怕抓得再緊,也會從指縫中流逝,皇權如此,皇後亦是如此。
蕭桓並不傻,知道姐姐在說什麼。
他的眼中有不甘和絕望,拼命揉著眼睛顫聲說:“是皇後讓阿姐來說這些的麼?”
“不,隻是一個故事而已。回憶中的那隻黃鸝已無法起死回生,但桓兒和皇後的人生,一定還有新的出口。”說罷,她笑著起身,“話已至此,我……”
說著,她眼前忽的一片天旋地轉,天上的白雲、瓦楞都仿佛擰成了一股漩渦,鋪天蓋地地朝她壓來……
蕭長寧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蕭桓眼睫上還掛著淚,手忙腳亂地護住她,驚愕道:“阿姐!”
蕭長寧渾身發軟,說不出話來,陷入徹底的昏迷之前,她隻聽見蕭桓帶著怒意的嗓音在耳邊炸響,像是很近,又好像很遠。
“來人!快傳太醫!”
第60章 意外
蕭長寧自從婚嫁過後便搬離了洗碧宮, 但宮內依舊有侍從定時打掃修整。此時宮內靜謐無人, 微風穿堂而過,撩起淺翠色的紗幔飛舞,繪闲雲飛鶴的黃梨木屏風後, 蕭桓的眼神明暗難辨。
他站在榻前, 望著靜謐昏睡的蕭長寧, 良久才將視線轉向屏風後跪著的趙太醫,嗓音像是浸過水似的低沉,“你所言屬實?”
須發皆白的趙太醫伏地,道:“回陛下,老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長公主殿下確實是有孕了。”
蕭桓負手而立, 緩緩閉上了眼睛。
按禮, 後宮女眷身體抱恙, 本該由司藥女官診治, 可當時蕭長寧猝然暈厥, 將蕭桓嚇壞了,直接請來了太醫院元老的趙太醫。趙太醫行醫四十餘年,當不會連喜脈都診治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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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阿姐——長寧長公主,在嫁給太監之後,的確懷孕了。
沈玹知道此事麼?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
不,以阿姐對沈玹的痴情, 應該不會背叛他懷上別人的孩子, 可……
……荒唐!一個太監怎麼會有孩子, 怎麼可以有孩子?
蕭桓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廢太後臨死之前說的話。
難道真如她所言,沈玹並未閹割幹淨?還是像溫陵音猜測的那般,當年秋狩梁氏遇刺一案與沈玹有關,隱藏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驚天大秘密?
年少的帝王一時心緒復雜,長久以來的擔憂正向著他最不願看到的真相靠攏,情與理的矛盾撕扯著他的內心,使他陷入掙扎不得平靜。
良久,他攥緊袖中的五指,竭力用平穩的嗓音道:“朕的阿姐,嫁的是東廠提督太監……趙太醫,你可知此話意味著什麼?”
“老臣知道,這將掀起一場風波……然,為醫者當實事求是,不能因為趨利避害而撒謊。”趙太醫伛偻著身子,艱難地抬起頭來,顫巍巍摘下烏紗官帽,用蒼老渾濁的聲音篤定道,“老臣願辭官,聽憑陛下處置。”
一個嫁給太監的長公主居然懷孕了,不管是有何內幕,都將涉及到皇室的尊嚴。若是聰明些的貪生之人,定會選擇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以求自保不被滅口。
但趙太醫顯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所以他選擇了直言。
蕭桓緊緊地盯著趙太醫,眼裡有掙扎之色。那一瞬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長,直到殿外小黃門的聲音響起,通傳道:“稟陛下,沈提督求見。”
蕭桓猝然回神,眼底的陰雲散了些許,隻是面色依舊有些難看,緩緩道:“趙太醫為朝廷兢兢業業數十載,有功而無過,朕特許趙卿辭官歸老,頤養天年。”
趙太醫感激涕零,伏地再拜:“臣,叩謝陛下隆恩。”
趙太醫抹了抹眼睛,捧著官帽躬身倒退而出。榻上的蕭長寧依舊未醒,蕭桓定了定神,這才迎著光走出大殿,站在綴著風鈴的檐下沉聲道:“讓他來見朕。”
沈玹披著一身的春光,步履急促且沉穩,玄黑的披風微微揚起,有獵獵風響。他的眉眼永遠是深邃且凌厲的,像是兩片出鞘的刀刃,即便是迎著面色不善的年輕帝王,他的眼裡依舊沒有絲毫懼意。
又來了,這種鋪天蓋地的強大氣場……
蕭桓不自覺倒退一步,直到沈玹單膝下跪行禮,他才恍然回過神,負在身後的雙手微微握緊又松開,道:“京師局勢緊張,奸細未除,朝中重臣相繼罹難,沈卿如此擅離職守,就不怕朕怪罪?”
“臣以為,在皇上心中親姐該比公務重要。”沈玹抬眼,眼中一片深沉,“臣要見她。”
“沈玹!”此時四下無人,蕭桓再也壓抑不住內心中翻湧的情緒,怒道,“你是不是欠朕一個解釋!”
蕭桓白皙的面頰漲紅,看著挺身跪在地上的沈提督,明明是一個太監,一個閹臣,明明跪在地上,可他周身的霸氣依舊將自己壓得死死的。那是一種久經沙場的凌厲氣勢,光是看到他的眼神都會周身一寒。
蕭桓幾度深呼吸,握緊雙拳道:“你告訴朕,阿姐肚裡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聞言,沈玹目光一冷:“皇上不該質疑長公主的品性。”
一時間,四周靜得隻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
半晌,蕭桓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所以,這孩子真是你的。”說罷,又嗤笑一聲,連連點頭道:“哈!好,很好……沈提督多大的本事,竟將所有人耍的團團轉!”
蕭桓眼睛發紅,“當初結盟之時,你許諾過朕,隻要朕不退縮,你便絕不傷害阿姐。可是現在,現在你卻將她推上了風尖浪口……沈玹,你親手處置過許多罪臣罪犯,可知欺君之罪當如何處理!”
空氣中仿佛有□□味,沈玹緩緩站起身,摩挲著刀柄道:“雖臣有百功,卻難敵一過。飛鳥還未獵盡,皇上便迫不及待地收起良弓,這就是你的為君之道?”
一番話,如會心一擊,令蕭桓無從反駁。
沈玹說得對,錦衣衛和東廠一明一暗,相互配合又相互牽制,向來皆是朝廷鷹犬。蕭桓根基不穩,外有北狄細作入侵,大肆暗殺朝中重臣,借以削弱大虞實力;內有官員結黨營私,分裂政權……若此時處死沈玹,實乃不智之舉。
但蕭桓不甘心,他如何能甘心?
他的阿姐,還有他自己,都被沈玹玩弄於股掌,肆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蕭桓急促喘息的胸膛漸漸平靜。他羽翼未豐,的確不能急功近利,而且阿姐她……她應是真的很喜歡沈玹罷?
“你說得對,是朕太過年輕氣盛,思慮不周。”蕭桓籲了口氣,僅是一瞬就恢復了些許鎮定。接著他語氣一變,道:“大敵當前,確實應以國事為重,但,朕有一個條件。”
沈玹沒說話,隻是用清冷銳利的目光望著年少的帝王。
蕭桓吞咽一番,頂著沈玹強大的氣場低聲道:“事情結束以前,讓阿姐留在洗碧宮。”
……
“烏雲蔽日,像是要變天了。”
越瑤並不知道宮內已是一番波濤暗湧。此時她難得換上了一襲嫣紅刺白梅的袄裙,烏發半绾成一個幹脆的發髻,插著兩支點翠簪,做女孩兒打扮,手裡捏著一隻糖人兒,正站在京師人潮湧動的大街上,手搭涼棚遮在眉前遠眺。
而她身旁,站著一位玄色武袍的俊俏公子,正是錦衣衛新上任的指揮使溫陵音。
溫陵音與越瑤並肩站在街角,像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隻是此時溫陵音的眼神過於清冷,漫不經心地盯著不遠處鶯歌燕舞的樂坊,直到幾個外表粗獷的可疑男子在樂坊外碰了面,又結伴進了樂坊之中,他才有了些許動作。
那幾個絡腮胡子雖然是做中原人打扮,但舉手投足間總有違和之態。
溫陵音收回視線,對越瑤道:“走吧,跟上去。”
越瑤‘唔’了聲,咬著糖人跟上去,與溫陵音保持兩步遠的距離。
溫陵音似是不滿,好看的劍眉擰起,嗓音清冷,沒什麼起伏地說:“你我便衣出行,不用恪守上司下屬的禮儀。現今假扮情侶,如此生疏,容易打草驚蛇。”
越瑤大驚,像是才知道般後知後覺道:“原來我們在假扮情人嗎溫大人?”
溫陵音漠然地點頭,“除了情人,誰會男女結伴出行?”
“怎麼沒有?”越瑤不遺餘力地拆臺,“兄妹……不,姐弟也可啊!”
“……”溫陵音無言片刻,索性調開視線生硬道,“情人比較好,兄妹不會結伴去樂坊青樓。”
“也對。”越瑤竟覺得十分有道理,小跑兩步跟上溫陵音,側首望著他年輕高冷的容顏,低聲問道,“可是,為什麼是我啊溫大……”
溫陵音眼睛一瞥,越瑤立刻改口道:“溫郎。”
溫陵音忽的停住了腳步,似乎被她這個稱呼嚇住了,怔了好一會兒,才淡然地調開視線,隻是耳尖微不可察地紅了些。
“此番北狄細作對朝中官員樣貌和住宅都十分清楚,想必是有備而來,所以出門偵查的人錦衣衛最好是不曾露過面的生人,我剛上任,北狄人對我並不了解,合適。”
“但我不是生人啊,我在錦衣衛呆了四年有餘。”
“你……”溫陵音看了她一眼,“你恢復女裝的樣子,他們認不出來。”
越瑤一口糖嗆在喉中,無言片刻,才摸著自己的臉頰笑道:“差別這麼大?”
溫陵音不置可否,隻站在樂坊階前道:“到了。”
絲竹嫋嫋,嬌笑連連,一片衣香鬢影。這裡說是樂坊,其實也不過是一家稍稍高雅些的青樓罷了,男人來此尋歡作樂,也有少數的貴婦人會來聽聽小曲,或是與俊秀的樂師調情一番。
兩人往階前一站,立刻有穿著輕薄紗衣的琵琶女嬌笑著迎上來,簇擁著他們往樓中走,熱情道:“二位是來聽曲子的還是來消遣的?”
溫陵音顯然不喜琵琶女的靠近,眉頭微微皺起。
琵琶女也是個風月場上的人精,見他帶著女伴,便掩唇咯咯一笑:“應是來聽小曲兒的。那二位算是找對人了,奴家名喚紅绡,琵琶最是拿手。”
越瑤做女孩兒打扮,但興致卻比溫陵音還高,雙眼發亮興致勃勃道:“你會彈什麼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