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殘雪未消,月色皎潔,樓中夜風徐徐,蕭長寧與沈玹在樓中對坐,斟了一杯酒。
梅花酒香而微甜,淡色的酒水中飄著幾朵綻開的腌漬梅花,映著碧瓷酒盞,別有一番風味。
燈火微黃,蕭長寧託著酒盞道:“現在說罷,你與沈七究竟是怎麼回事?”
沈玹自顧自斟了一杯,隨即端起酒盞於鼻端輕嗅,低沉道:“殿下聰慧,不如先猜猜看。”
“好呀。”蕭長寧道,“那要是本宮猜中了,你要自罰一杯。”
她變著法子地要灌沈玹酒喝,沈玹又如何看不出來她的這點小心思?
他強壓住內心的燥熱,反問道:“若是殿下猜錯了,又該如何?”
蕭長寧想了想,眯著眼睛道:“那本宮自罰一杯。”
有點意思,看來今夜非得是情到濃處,酒到酣處,不醉不罷休了。
沈玹了然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能完全取代沈七入宮而不被發現,定然是你們的相貌年紀十分相似,故而本宮猜測,他應該是你的親兄弟。”蕭長寧蹙了蹙眉,篤定道,“而且,很有可能是雙生子。”
說罷,她略微自信地抬起眼來,充滿期待地等待沈玹的裁決。
然而,沈玹卻微微搖首,道:“殿下隻猜對了一半。”
滿腔自信被泄了個幹淨,蕭長寧訝然道:“隻對了一半?”
“沈七的確是本督的兄弟。他比我小三個月,卻並非雙生。”提及沈七往事,沈玹眼中劃過一抹暗色,語氣也不由地低沉了些,道:“殿下猜得不對,該罰一杯。”
蕭長寧略有不甘,舉杯道:“本宮好歹答對了一半,算是平手,你我應各罰一杯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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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玹倒也不辯駁,舉杯與她對碰一聲,隨即同時仰首飲下。
沈玹一口悶,蕭長寧被辣得皺眉,吐著舌頭分好幾次才將酒水飲下,頓時一股熱烈從胃中湧向四肢百骸,渾身暖洋洋的,抵擋了夜風的寒意。
蕭長寧舔了舔唇上的酒漬,繼而猜測道:“沈七死在了太後手中,你和玉蔻都如此費心地為他報仇,想必他一定是個極好的人,才值得你們為他如此付出。”
“殿下又錯了。”沈玹的視線落在她泛著水光的唇上,眸色深了深,暗啞道,“沈七是個很傻的人,又傻又命苦,連一刻的好日子也不曾擁有過。”
那想必是一段沉重的往事,因為蕭長寧從沈玹眼中看到了少有的憐惜。
這樣糊塗死去的沈七,不該成為她用來賭酒的籌碼。如此想著,蕭長寧又給自己斟滿一杯,小口飲盡,方體貼地說:“本宮不猜了。沈玹,你將他的故事說給我聽罷,聽完後,本宮再自罰一杯。”
沈玹最心動的,就是蕭長寧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善解人意與適時的服輸。他眼中的陰霾消散了些許,自斟自飲了一杯,一隻手搭在酒壇上,銀鐵護腕在月光下閃著通透的寒光。
他問:“殿下可聽說過人鴨?”
人鴨?
“略有耳聞。”燈籠的光線朦朧,蕭長寧低聲道,“傳聞若是有人犯了死罪,罪人家中有權有勢的,便會買一個人鴨替自己送死,大約和替死鬼相似。隻不過人鴨都是自願的,大多是家中貧寒不得不以命換命。”
“不錯。”沈玹將酒盞倒扣在桌山,拇指摩挲著杯沿,良久方道,“沈七是家父養在外邊的私生子,也是替我受罪的人鴨。”
“私生子?替你受罪?”
真相就在眼前,隻有一層薄霧覆蓋。蕭長寧驀地緊張起來,聲音發緊道:“能用人鴨替罪的絕非普通人家……沈玹,你的真實身份究竟是誰?”
夜風襲來,燈影微顫,映在沈玹深邃冰冷的眸中,明滅可見。
不知過了多久,沈玹沉聲道:“我與沈七本姓周,家父青州周彥,乃是皇次子靜王的家臣。”
恍如驚雷劈下,一切疑團都迎刃而解。蕭長寧微微瞪大眼,下意識四顧一番,見四周夜色深沉,寂寥無人,她緊張的心才稍稍放松,道:“你是……青州周氏的後人?”
沈玹抬首道:“不錯,青州周氏。”
先帝育有三子三女,其中皇長子乃是太後梁氏所出,但約莫是梁太後所造殺孽太多,此子命薄,十四歲那年突發惡疾而亡;皇次子便是惠嫔所生的靜王,是個聰慧仁德的少年,蕭長寧兒時最喜歡的便是這位二皇兄。
後來先帝娶了餘貴妃,便不再踏足其他後宮,子嗣漸漸淡薄,隻生了蕭長寧和蕭桓一女一子。
靜王長到了十七八歲,在青州周氏的暗中支持下,漸漸地成為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皇子。可惜就在快要被立為太子時,他終究沒能鬥得過太後的鐵腕手段。
靜王“意外”身死,連帶著青州周氏一同覆滅……
當初,周氏一族被滿門抄斬,女眷充為官伎,不足十三的男-丁被閹割為奴。
事到如今,一切都明了了:身為低賤私生子的沈七成了嫡子沈玹的替罪羊,代替他閹割進宮,卻在進宮四年後意外身亡,而沈玹又陰差陽錯地成了自己替身的替身……
“不,還是不對。”蕭長寧喃喃道,“一個私生子,怎會和你長得如此相像?這有悖常理。”
這是沈玹最不願觸及的一段記憶。
他沉吟了片刻,擰眉道:“他並非是生來就與我一般無二的。而是被人照著我的模樣整改眉眼,一刀一刀削骨奪肉,硬生生改成我的模樣,替我受了周家覆滅的閹割之刑……”
第47章 替身
多年前的夏日,天下著大雨, 馬蹄噠噠, 一名氣質沉穩冷冽的黑衣小少年策馬而過, 奔向了周家大宅的朱門前。
沈玹那時還未改名, 叫周玹, 時年十二歲,剛從武館習武歸來,渾身都被大雨淋了個透湿。
周家大門緊閉,並無人立侍迎接, 氣氛在雷雨天中帶著詭譎的沉悶。沈玹擦了擦臉上湿漉漉的雨水,推開宅邸的大門, 卻見正廳人頭攢動, 人群中間站著一個粗布麻衣的瘦弱孩子。
沈玹放緩了腳步, 手握著細刀, 鬢角發絲滴水,站在廊下遠遠地打量著那陌生的孩子。似是覺察到他的視線, 那孩子倏地轉過臉來,凌亂蓬松的頭發下露出半張與他極為相似的臉,眼裡閃著小鹿般的茫然和驚恐。
沈玹一怔, 不僅是因為這個陌生的小孩與他相貌相似, 更是因為靜王失勢後,周家頹敗, 已經許久不曾有新客拜訪了, 此時莫名多了個與他極為相似的同齡人, 總覺得有些許不詳。
一道驚雷劈過,將半邊陰沉的天空照得煞白。主母周沈氏起身站立,隔斷沈玹的視線,命令道:“玹兒,回房去讀書,這並非你該來的地方。”
母親出身貴族,雖然冷情狠辣,向來不為父親所喜,但一向是極為疼愛沈玹的,從未像今日這般疾言厲色。
沈玹並未違抗她,隻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局促狼狽的孩子,便甩了甩腦袋上的雨水,下去沐浴更衣了。
沈玹一走,周家宅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雨水哗哗,聒噪地滴落階前。
“隻有六分相像。”周沈氏冷眼打量著面前的私生子,漠然道,“還不夠。”
“這已經是老爺所有私……”管家一頓,在周沈氏冰冷的目光中,硬生生把‘私生子’三個字咽回腹中,顫巍巍道,“已經是最像公子的那一個了。且他生母病逝,已是孤苦無依,無人比他更合適。”
“三個月後,便是生死之戰。我與夫君為靜王之大業殉身,倒不算什麼,就是不能連累玹兒。”周沈氏伸手捏住沈七清瘦的下巴,虛著眼打量他半晌,方擰眉嫌惡道,“既然是人鴨,便要做得像一些。好在還有些時日,請孫大夫來,將他的眉眼改一改罷。”
那孩子顯然並不清楚‘人鴨’是什麼,隻是局促緊張地站在那兒,瑟瑟發抖。
周沈氏給了那孩子一個名字,按排行來算,名阿七。
阿七在周家住了下來。
沈玹話不多,同他的母親一般冷硬強悍,唯獨親近阿七。或許,血緣的力量就是如此的強大且奇妙。沈玹知道阿七是父親與別的女人生下的‘野種’,一開始是懷著好奇接近,可漸漸的,這份好奇中又夾雜了太多他說不出的情分。
大概因為阿七雖與沈玹容貌相似,卻是個安靜乖巧的性子罷,每當他用那雙溫和而虔誠的眼睛注視沈玹時,沈玹總能感覺到身為一個長兄的責任。
那三個月內,沈玹總是帶著阿七去騎馬、去狩獵,像所有親兄弟那般從天亮鬧騰到天黑,幾乎形影不離。
每當看著他們宛若雙生子般並肩進出宅邸,周沈氏總會隔著窗棂觀望,冰冷的眸子裡偶爾會閃過一絲掙扎。
周彥站在她身邊,猶豫著開口:“夫人,阿七是無辜的,要不我們……”
僅是一瞬間的柔軟,周沈氏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冷情。她轉過冰涼的美目,紅唇彎成一個譏诮的弧度,質問道:“他是無辜的,玹兒難道就不無辜了?你最好弄清楚些,到底誰才是你的嫡子!不管如何,玹兒身體裡淌著一半沈家的血,我決不能讓他被你連累!至於阿七,那是你背叛我生出來的野種,若非他長得與玹兒相似,還能派上點用場,你以為我憑什麼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
“夫人,你非要如此麼?明明你看著阿七和玹兒相似的臉龐時,眼裡也是有過掙扎和不舍的啊。相處三個月,難道你就沒有一絲一毫把他當兒子看待?”周彥擰起英氣的眉頭,痛苦道,“我們可以將兩個孩子都送走,不管將來成敗與否,都可以保住他們的性命。”
“不可能的。如果我們萬一失敗,錦衣衛不會放過我們唯一的兒子,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會將他找出來。所以,必須要有人替玹兒受罪。”周沈氏閉了閉眼,復又睜開,斬釘截鐵道,“你不必再勸!否則我就殺了那野種,這是你欠我的!”
牆角傳來一聲窸窣的響動,似是有人驚詫之下碰倒了角落的盆栽。周沈氏眸色一冷,厲聲喝道:“誰?!”
推門一看,牆角並無人影,唯有一支雉羽箭遺落在階前,正是平日沈玹教阿七射箭的那支。
後院,秋風蕭瑟,梧桐滴雨。
“阿七,你的臉色很難看,是生病了嗎?”十二歲的沈玹身量緊實,眉眼的輪廓稚嫩,但眼神卻有著大人般的沉穩。他收了弓箭,略微擔憂地看著面色蒼白的弟弟,“我去請孫大夫來。”
一聽到孫大夫的名字,沈七蒼白的臉又白了兩分,腦中又回憶起那冰冷的細刀在臉上遊走的恐懼。
“哥,我沒事,興許是天太熱,悶著了。”阿七眼神躲閃,摳著銀護腕細聲細語道。
沈玹不疑有他,抬手按了按他的腦袋頂,問:“那支射丟的箭找到了嗎?”
“啊……箭?”阿七失神了片刻,方搖了搖頭,咬著蒼白的唇說,“找不到了。”
沈玹以為他是因丟了心愛的箭而傷神,便道:“找不到便罷了,哥哥會送你更好的。”
阿七隻是呆呆地望著他,而後想通了什麼似的,緩緩綻開一抹脆弱的笑來,說:“哥,謝謝你對我這麼好。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啦。”
那時候的沈玹還太年少,並不清楚阿七眼裡的決然是什麼,等到他明白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