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宮中又是另一番風雲暗湧。
“太後娘娘尚且安然無恙,長寧怎敢先娘娘死去?”蕭長寧褪去了一貫的柔弱,那雙總是閃著淚光的眸子裡此時一派堅定,拔高音調道,“太後將刀劍對著皇上和皇後,是想要謀反嗎?”
“謀反的是你們!”梁太後厲聲道,“哀家隻是奉先帝遺命,清君側!”
越瑤策馬向前,抬手示意手下錦衣衛包圍作亂的侍衛,朗聲道:“太後娘娘這空口亂扣謀反之罪的本事,還真是讓卑職大開眼界。大家有目共睹,您這刀劍指向陛下,難道陛下也是謀反之人嗎?”
“陛下是被東廠同伙挾持。”太後向前一步,用塗有丹蔻的尖利指甲指向越瑤,色厲內荏地質問,“越瑤,先帝看在越家滿門忠烈的份上,對你恩寵有加,怎麼連你也要謀反嗎?”
“太後既知越家滿門忠烈,就應該明白,任誰謀反都不可能是越家。卑職心系陛下,自然會站在對的這一方。”越瑤拔出繡春刀,以刀指向太後,嘲弄一笑道,“你一個隻會玩弄權術的深宮婦人,有何資格指責我呢?”
蕭桓翻身下馬,拉住梁幼容冰冷的手,將她護在自己並不寬闊的身軀後,挺身道:“誰謀反,誰忠心,朕心裡明白。太後,你已辜負了父皇託孤垂簾的囑託,利欲燻心而鑄下大錯,收手吧。”
“皇帝,哀家一手把你教養大,連你也要和哀家作對了?”梁太後自顧自點了點頭,以手指天喝道,“來人,給哀家拿下……”
梁太後令還未下完,卻忽見寒光閃過,接著,一柄鋒利的匕首抵上了她的脖頸。
這一幕實在是太戲劇化了,所有人茫然半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大家不由地望向刀挾太後那人,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窸窣的議論聲。
局勢反轉,蕭長寧驚愕地望向太後身邊的宮女,完全沒想到在關鍵時刻制住太後的,竟然是太後身邊最親密之人!
匕首緊緊貼著脆弱的肌膚,梁太後亦是怔愣了一瞬,小心翼翼地轉過視線,望向挾持自己的那名宮女。她的眼睛倏地瞪大,不可置信地驚怒道:“你……你竟然敢背叛我!”
大宮女玉蔻將匕首抵在太後的頸側,挾持她前進幾步。太後的親衛們這才如夢方醒,也顧不得皇帝和皇後了,紛紛調轉長戟,將兵器對準了玉蔻,玉蔻不卑不亢,眼神清冷,喝道:“誰也不要動!放下手裡的武器,所有人退後!”
侍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輕舉妄動。太後額角已滲出了冷汗,僵直著脖子顫聲道:“來人,殺了這賤婢!”
“太後還是不要說話的好。”玉蔻將匕首輕輕一劃,太後立即低叫一聲,脖子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玉蔻顯然動了真格,侍衛們投鼠忌器。他們遲疑了片刻,紛紛丟了刀戟,舉手退向一旁,放棄了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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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長寧給了越瑤一個眼色,越瑤會意,趁熱打鐵道:“北鎮撫司聽命,拿下逆賊,保護陛下和皇後!”
太後的幾百人馬盡數被拿下,蕭長寧這才徹底松了口氣。她眯了眯眼,借著火光打量玉蔻,隻覺得她身形熟悉,似乎在慈寧宮外的某處見過。
正思索著,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校場,紅梅,沈玹朝梅樹後的宮女拱手行禮,極盡尊重……
是她!那個偷偷在東廠校場與沈玹交換情報的宮女!
她竟是沈玹的人麼?難怪如此。
得知玉蔻真實身份的蕭長寧又驚又喜,而與之相反的,梁太後則是恨得眼睛幾欲滴血,悲憤道:“玉蔻,你這賤-人!哀家哪點對不起你,你要如此坑害哀家!”
“太後娘娘貴人多忘事,大概不記得了。”玉蔻緊緊地握著匕首,眼中流露出些許悲傷,冷聲道,“奴婢的心上人,是被娘娘和霍大人親手所殺。”
“你的心上人?”梁太後咧開鮮紅的唇,怒極反笑道,“哀家殺過那麼多人,誰知道你的心上人是哪個狗奴才!”
遠處隱隱有火光燃起,紛雜的腳步聲靠近,看來又有大隊人馬聞訊而來。蕭長寧心中一緊,目光暫且從梁太後身上抽離,緊緊地鎖定火光隱現的方向,不知道這一批來人究竟是沈玹還是霍骘……
“東廠救駕來遲,萬望陛下恕罪!”隨著熟悉的嗓音傳來,蕭長寧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回了腹中。
她眼睛一亮,嘴角不由得揚起,喚道:“沈玹!”
林歡和蔣射分別帶著兩隊人馬控制了局勢,將梁太後團團圍住,接著,馬蹄聲靠近,沈玹從疾馳的馬背上翻身而起,如鷹隼般穩穩落在地上,朝蕭桓單膝跪拜,抱拳道:“臣沈玹,叩見皇上!”
“沈卿快起!”蕭桓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想要親自扶起沈玹。但沈玹衣裳上都是血,渾身殺氣騰騰,他一時不知從何下手,隻好尷尬地僵在半空中,虛虛一扶。
好在沈玹並未在意,隻起身朝梁太後走去。他每走一步,梁太後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到最後竟變成死人一般的慘白之色,渾然不復方才逼宮時的色厲內荏。
她很清楚此時沈玹出現在宮中意味著什麼:霍骘敗了,亦或是死了,她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一敗塗地……
蕭長寧翻身下馬,卻因馬背太高,她落地的時候一個不穩險些跌倒,幸好一隻大手從旁側伸出,及時穩住了她的身形。回首一看,那摟住他的不是沈玹是誰?
眾目睽睽之下,蕭長寧強忍住想撲入他懷中的欲-望,眼神锃亮,問道:“沈玹,霍骘的反兵已被剿滅了麼?”
“謀反的錦衣衛已被拿下十之八九,霍骘見情形不對,棄兵而逃,臣已命人去攔截緝拿了。”說著,沈玹不動聲色地扶穩蕭長寧,轉身望著面色灰敗的梁太後,勾起一抹狂妄清冷的笑來,抬首道,“太後還有何話可說?”
梁太後抵在宮牆上,死死地咬住嘴唇,眉間擰成深深的溝壑,仍垂死掙扎道:“哀家奉命清君側,赤誠之心天地可鑑,至於霍骘是否謀反,哀家什麼也不知道!”
“太後將自己摘得幹淨,是想斷尾求生?”沈玹嗤笑一聲,“宮中誰人不知,反賊霍骘乃是娘娘您的裙下之臣,娘娘想明哲保身,怕不是那麼容易。”
梁太後攥緊十指,渾身發顫。
小皇帝頭一次見這般大場面,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便問道:“太後今夜挾持天子,乃是大家親眼所見,依沈卿所見,太後如此行徑該如何處置?”
沈玹答道:“依臣拙見,不如先褫奪其封號和一切權利,幽禁冷宮之中。等到臣將霍骘緝拿歸案,太後娘娘自然就知道什麼才叫做‘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沈玹這話,顯然是要留著太後一條命慢慢折騰了,東廠有的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蕭桓望著目露兇光,垂死掙扎的梁太後,眼中飛快閃過一絲詭譎的陰翳。他挺了挺單薄的胸膛,大聲道:“準奏!”
梁太後倏地瞪大眼,瘋狂道:“哀家是垂簾聽政的太後,你們不能如此對哀家!哀家有太皇太後手諭:不論何時何地何事,天子永遠不能廢後……唔!唔唔!”
很快有人衝上來捂住她的嘴,將她強行羈押了下去。狹長的宮道像是一張黑漆漆的獸嘴,將滿面驚恐憤怒的梁太後一點點吞噬,直到再無半點聲息……
梁幼容捂著傷處頹然跌倒,眼角一行清淚淌下,咬著唇斷斷續續道:“這世間竟是,黑非黑,白非白……”
“皇後!”蕭桓忙扶住梁幼容軟軟倒下的身軀。他望著雙目緊閉的小皇後,眼中眸光閃動,似是多情,又似是無情。
天邊殘月彎彎,像極了一抹嘲諷的笑容。
一場轟轟烈烈的內亂就在鮮血與死亡中悄然結束,湮沒在一片寂寥深沉的夜色之中。
緊繃的一天一夜的心弦終於在此刻徹底松懈,蕭長寧嘆了一聲,腦袋裡響起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仿佛白天在馬車中的兩處撞傷終於在此刻徹底噴發,攪得她天旋地轉。
她身形踉跄了一番,很快又站穩。
沈玹很快發覺了蕭長寧的異樣,忙道:“怎麼了?”
“頭疼……”蕭長寧揉了揉太陽穴,睜著泛紅的眼睛望向沈玹,軟聲道,“沈玹,我好困。”
她的聲音很輕,很軟,眼中滿是釋然和信任,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抱抱她,安撫她。
沈玹的確這麼做了。
他旁若無人地打橫抱起蕭長寧,讓她能安然地靠在自己懷中。
沈玹抱著她一步步穩穩地走過皇帝身邊,走過越瑤身邊,神情溫柔而又肅然,低聲道:“那就睡一會兒吧。”
宮中禮法嚴苛,沈玹當眾與長公主如此親昵,可卻沒有一個人敢直視他、指責他,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垂下眼睛,自動讓開一條道,使他能暢通無阻地抱著長公主殿下離開。
“林歡,備車,送殿下回府歇息。”
隨著沈玹一聲令下,月落西山,黎明悄然來臨。
第40章 對弈
蕭長寧在沈玹的臂彎中沉沉睡去, 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仍是洗碧宮最繁華的年月,庭院滿是盛開的溫柔的海棠花,宮婢們來來往往各司其職, 見到她便簇擁著歡笑道:“長寧殿下回來啦!長寧殿下回來啦!”
視野朦朦朧朧, 籠上一層霞粉色的輕煙,像是一幅經水漂洗過的工筆畫,模糊而又神秘。蕭長寧一時百感交集,邁上臺階,推開了洗碧宮正殿的大門。
微風卷著海棠花瓣, 吹散一室暖香。淺黃色的帷幔輕舞,柔和的光從窗棂外照射進來,鍍亮了窗邊案幾旁的一抹清麗高貴的身姿。
夢中的餘貴妃手裡捻著一枚瑩白如玉的棋子, 挽著家常的發髻,頸項白皙修長,一襲孔雀藍的宮裳如蓮綻放, 美得驚心動魄。似是覺察到了蕭長寧的存在, 她緩緩轉過一張模糊而又溫和的臉來, 五官霧蒙蒙的看不太真切,唯有含春帶笑的丹唇清晰明豔, 微微張合道:“長寧, 快過來, 這盤棋阿娘不知該如何走了。”
蕭長寧怔怔地站在門口, 眼眶酸澀,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 臉上已是一陣湿涼。她抬手摸了摸臉頰,摸到了滿掌的淚漬。
六年了,她終於不再夢見各種光怪陸離的死亡和別離,而是有花,有光,有她此生最想念的人。
“阿娘。”蕭長寧走了過去,小聲地喚了聲,似乎怕驚破這一來之不易的平和夢境。
“哎。”餘貴妃笑著應了聲,溫暖纖細的手指從她臉頰上拂過,唏噓道,“我兒都長這麼高啦,是個大姑娘了。”
棋盤上擺著一局殘局,蕭長寧坐在她對面,捻起一枚黑子,緩緩按下,抬眼仔細打量著夢中的餘貴妃。視線模糊,散發出奇怪的光暈,使她看不真切母親的容顏,但依稀覺著餘貴妃仍保留著最年輕貌美的姿態,全然不似六年前彌留之際的消瘦與頹靡。
“呀,原來是要這麼走才對麼?”餘貴妃恍然,緊接著落下一子,纖細白嫩的指尖輕輕敲打著棋盤,輕聲問,“長寧,你可有婚配?”
蕭長寧愣了愣,隨即面上浮上淡淡的燥熱。回憶起自己那驚世駭俗的夫君,即便是在夢裡,她仍然是羞怯且歡喜的。
頓了頓,蕭長寧堅定地點點頭,笑道:“女兒已嫁人了。”
“哎呀,那可是喜事。”透過朦朦朧朧的光線,餘貴妃嘴角噙笑,溫聲道,“驸馬是誰家兒郎呀?”
“他姓沈,是個……”蕭長寧想了想,似乎在猶豫該如何措辭,片刻,她繼而道:“是個很了不起的男子。大家都怕他,我曾經也很怕他,但漸漸的,便不那麼怕了。”
蕭長寧落下一子,絞死棋盤上的白龍,完美收盤,略帶驕傲地抬首道:“阿娘,他雖名聲不太好,但對我很好,其實是個外冷內熱而又可靠的男人。”
“長寧喜歡他嗎?”
“喜歡,從他照看生病的我開始便很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