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用的。”梁幼容睜開眼,眼中恢復了稍許鎮定,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握住蕭桓,緊緊地握住,顫聲急促道,“陛下不用管我,快穿好衣裳,臣妾送你出宮。”
她的力氣很大,蕭桓被她抓得有些疼,怔愣道:“去……去哪?”
“去哪都好,趁夜離開這,躲起來。”梁幼容推了蕭桓一把,催促道,“快!”
蕭桓怕她氣崩了傷口,忙不迭點頭,哆哆嗦嗦地拾起榻邊的衣裳穿上。
梁幼容環顧四周,隻見屋內喜燭亮堂,紅綢遍布,窗棂上還貼著大紅的喜字,案幾上擺著桂圓和紅棗……
這本該是她的洞房花燭夜,如今,卻成了莫大的諷刺。
她抬眼,強壓住眼眶中的酸澀。
“皇後,朕穿好了。”蕭桓穿戴整齊站在梁幼容面前。他看到梁幼容湿紅的眼睛,微微一怔,嗫嚅道,“皇後,你哭……”
“走吧,陛下,再晚就來不及了。”梁幼容別過頭,避開蕭桓探究的目光。
她一把拉住蕭桓的手,將門拉開一條縫,見門口被擊倒的守衛並未醒來,她松了一口氣,低聲道:“陛下跟著臣妾,莫要出聲,莫要松手。”
蕭桓望著身前這位成婚才一日的年少的妻子,望著她汩汩淌血的肩部和冰冷發紅的指尖,眸中有了一瞬間的茫然和掙扎,喃喃問道:“皇後……為何要救朕?”
夜色悽寒,風刮在臉上宛如刀割,月光如霜,冷得幾乎能將人凍僵。
梁幼容熟稔地帶著蕭桓繞過巡邏的士兵,借著夜色朝殿外潛去。良久,她虛弱且堅定地回答道:“臣妾說過,從今往後,臣妾會保護好陛下。”
殿外的宮道旁拴著一匹駿馬,乃是她來時留下的。
梁幼容拉著蕭桓躲在馬匹後,借著婆娑的樹影擋住身軀。她望著面前尚且青澀的少年,蒼白的唇微微抖動,說:“臣妾或許已經見不到以後的歲月了,但至少今夜,臣妾要履行誓言。”
蕭桓眼中已泛起了水光,哽聲道:“太後不會放過你的。你是朕的妻子,該由朕來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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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也希望能看到陛下強大起來的那一天,強大到不會被東廠左右,不會被……”她頓了頓,方咬牙道,“不會被太後挾持。臣妾入宮,就是希望能幫陛下激濁揚清,可這滿腔熱血終究是潑錯了地方,險些鑄成大錯。”
“皇後……”
“陛下,你大概不知道,臣妾其實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陛下了。”
蕭桓微微張嘴,愕然道:“很小的時候?”
梁幼容點點頭,回顧起多年前的那一個雪夜,她蒼白的嘴角蕩開些許弧度。這個在月光下略顯悽豔的笑容,竟是她入宮後唯一的一抹笑。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一個大雪天,太後娘娘痛失愛子,終日抑鬱,父親便將年幼的我送進宮陪伴娘娘。有一天夜裡,我在宮中迷了路,逛到一間陳舊僻靜的雜物間,忽然聽到裡頭隱約傳來虛弱的求救聲……”
梁幼容言簡意赅,平靜地敘述著,“我告訴了正在滿宮找人的侍衛,侍衛們砸開了房門,從裡頭抱出了險些凍僵的長寧長公主和陛下。那時候,陛下還很小,約莫三四歲,像個精致的瓷娃娃,一碰就碎……不過,陛下一定不記得了。”
蕭桓的確不記得了。
巡夜侍衛的腳步聲傳來,梁幼容止住了話頭。待到侍衛遠去,她幹咳一聲,轉身道:“換班的時辰隻有一刻鍾,陛下快上馬。”
蕭長寧神情復雜地看著梁幼容。
十一年前,他和阿姐險些死在嫉妒成性的梁太後手裡,卻先後被她的侄女救了兩回。不得不說命運兜轉,造化弄人。
“快!”
在梁幼容的催促下,蕭桓懷著復雜的心緒跨上馬。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明,於馬背上俯瞰梁幼容,堅定道:“皇後的救命之恩,朕不會忘。”
梁幼容一怔,隨即緩緩蒼白一笑。
然而,她的笑還未完全綻開,就已化成了驚恐。像是覺察到了危險,她的目光倏地變得清冷起來,旋身望著宮道盡頭,警惕道:“陛下快走!”
然而,已經晚了。
道旁火把通明,無數侍衛從宮道兩旁夾擊湧出,堵住了她和蕭桓的出路和退路。
明亮的火把刺痛了她的眼,她閉了閉眼睛,再睜眼的時候,自己已陷入了侍衛們的刀槍劍陣當中,再無退路。
太後依舊穿著一身威儀的深紫色長袍,戴翠玉鳳冠,搭著大宮女玉蔻的手臂緩緩走出,沉聲道:“夜這麼深了,皇後和皇帝這是要去哪兒啊?”
自知逃亡無望,梁幼容面容灰敗,一向孤傲的眼神中已帶了哀求之色:“太後娘娘……”
梁太後眼睛一眯,打斷她道:“幼容,你是個乖孩子,勿要胡鬧,快將皇帝送回哀家身邊。”
“娘娘,臣妾一直以為您是對的,東廠才是奸佞,可您如此挾持天子,未免太……”
“傻子才談對錯,成大事者,隻有勝負!今日若哀家贏了,哀家就是對的!”梁太後厲聲道,“將皇帝帶過來!”
梁幼容搖了搖頭,撐著強弩之末的身子,堅定且決然地護在了蕭桓身前,悽惶道:“若娘娘敗了,臣妾願以死謝罪;若娘娘執迷不悟,臣妾亦會以死證道,絕不助紂為虐任人擺布!”
“你!”梁太後柳眉倒豎,憤然道,“好,好!哀家便成全了你!你的死,哀家會算在東廠頭上,也不枉哀家栽培你多年!”
說罷,她一揮手,眼中沒有絲毫留戀,下令道:“蒼天無眼,皇後已死在東廠逆賊手裡!”
侍衛們得令,紛紛舉起長戟刺向梁幼容傷痕累累的身軀!
“皇後!”蕭桓悲愴大喊。
梁幼容認命地閉上了眼……
就在此時,數箭飛來,將還未來得及斬殺皇後的侍衛們盡數射倒!接著,整齊的腳步聲傳來,越瑤和蕭長寧各領著一千北鎮撫司的錦衣衛趕來,將作亂的梁太後等人盡數包抄!
“依本宮所看,謀殺皇後的並非東廠,而是另有奸佞罷?”火光深處,蕭長寧踏馬而來,帶著笑意的雙眸死死地盯著梁太後。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形勢在一瞬間天翻地覆。
梁太後目光一凜,恨聲道:“蕭長寧,你竟是沒死?”
第39章 收尾
子時已過, 月光西斜, 照亮了滿地折損的兵刃,鮮血在夜色中凝成深沉的暗紫色。
東華門前,經過大半夜的休整, 錦衣衛殘兵和東廠番子隔著護城河遙遙對峙, 俱是準備殊死一搏。
也不知是誰一聲令下,錦衣衛和東廠同時朝對面撲去。
東廠的番子都是百裡挑一的狠角兒,加之天生身體殘缺,不能像普通人那般行歡作樂,便將畢生精力都轉移到了對武學的痴迷上來。故而錦衣衛的人馬雖然是東廠數倍,但多的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很快便處於下風。
而東廠這邊,則是由方無鏡和林歡打頭陣。方無鏡和他的部眾擅長暗器, 所到之處皆如暴雨梨花盛開, 暗箭一炸, 便是成群的錦衣衛哀嚎著倒下;而林歡緩緩將一顆酥糖塞入嘴中, 隨即握刀緊隨其後,給僥幸從暗器箭雨中存活下來的錦衣衛補上一刀,如割麥茬般砍倒一片;蔣射的弓-弩手佔領東華門高低, 以箭清掃方無鏡和林歡二人背後的殘兵,箭無虛發, 百發百中, 好讓自己的同伴能安心衝鋒……
面對配合默契、殺人如麻的東廠番子, 錦衣衛們的理智早已被恐懼吞噬, 節節敗退,甚至有不少人試圖逃跑。
霍骘陰沉著臉,一刀斬殺幾名帶頭逃跑的部眾,喝道:“誰敢再退,殺無赦!”
錦衣衛懾於殺威,隻好硬著頭皮上。
待到林歡和方無鏡等人殺入敵陣,一直在後方觀戰的沈玹面沉如水,緩緩握緊了刀柄。接著,他一拍馬臀,策馬狂奔而來,所到之處皆是一路血花綻開,殺出的血路無人敢填補!
沈玹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殺到霍骘面前,將兩名指揮使同知先後斬下馬,錦衣衛一時群龍無首,大亂。
兩名指揮使同知落馬,霍骘等同於失去了左臂右膀,眼中的憤恨幾乎要化為巖漿噴出。
他握緊繡春刀,低吼一聲,策馬迎向沈玹。沈玹亦抬刀,拍馬而來!
兩人皆是廠衛中神祗般的存在,此番正面交鋒,刀刃錚鳴,撞出火花四濺。天空中雲翳低垂,壓在京城上空,天地黯然,狂風如刃,兩人如野獸般快速過招,連刀光都化作了肉眼無法辨認的殘影!
數十招過後,兩人迅速分開,各自勒馬回身,隔著十步遠的距離冷冷對峙。
沈玹和霍骘都擅長用刀,於馬背上不好發揮。兩人的眼中都仿佛蘊藏著濃濃的風暴,對視片刻,他們不約而同地翻身下馬,直接於地面決戰。
沈玹解了被鮮血浸透的披風,披風在夜色中劃過一道漆黑的弧度,飄然被風吹落在地,蓋住滿地的斑駁的血跡,接著沈玹抬刀挽了個花,一前一後叉開腿躬身而立,凌厲的眼眸緊緊鎖住對方。霍骘亦是抬臂曲肘,將繡春刀刀刃從小臂的衣袖上慢慢拭過,霎時間,雪白的刀刃在月光下折射出悽寒的冷光。
霍骘率先發難,猛衝過來,抬刀斬向沈玹。沈玹側身躲過,橫刀擋住霍骘的第二擊,隨即曲肘,狠狠撞向霍骘胸口。
霍骘被擊得連退三步站穩,半邊身子沒了力道,握著刀的手顫巍巍發抖。他不動聲色地低頭一看,先帝御賜的繡春刀刀刃上已出現了細小的豁口,刀身顫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嗡嗡聲,仿佛隨即會崩裂成碎片。
而沈玹長身而立,身軀在黑暗中定格成一道剪影,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初,仿佛他天生是為殺戮而生,永不知疲倦。
霍骘知道,南鎮撫司覆滅了,越瑤的北鎮撫司又置身事外,即便自己再纏鬥下去,今日也必成敗局。
他最後再深深地凝望了一眼慈寧宮的方向,那裡燈火如豆,說不出是安詳還是死寂。他的眼裡有內疚和痛楚,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今日事敗,他必須保存實力,方能卷土重來,協助他的愛人完成大業!
良久,霍骘咬了咬後槽牙,退後一步,隨即翻身上馬,大喝道:“撤!”
錦衣衛如蒙大赦,一窩蜂隨著霍骘四處逃散,隻留下滿地兵戈和屍首。
“放信號,追!”
寅時的更聲隱隱傳來,沈玹翻身上馬,目光緊緊盯著慈寧宮的方向,沉聲命令:“林歡和蔣射率領分隊隨本督入宮救駕,其餘人等一律追擊霍骘,無論死活,務必將他帶回東廠!”
砰——
紅色的信號升騰,在空中炸開一朵刺目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