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同男子同榻,盡管兩人間隔著半臂多的距離,蕭長寧依舊有些睡不著。黑暗中,她輾轉了數次,方下定決心般試探道:“沈玹?”
半晌沒反應。
就當她失望地閉上眼時,旁邊沉沉地“嗯”了一聲,當做回應。
蕭長寧忙睜開眼,晶亮的眼睛望向沈玹側顏的輪廓,問道:“你是十三歲入的宮是麼?”
沈玹也睜開了眼,反問她:“殿下問這個做什麼?”
蕭長寧仰首躺了會兒,望著浸潤在深青色夜色裡的朦朧帳頂,話到嘴邊轉了幾圈,終是不吐不快:“十三歲的少年,會有明顯的喉結麼?”
屋內靜了一會兒。
蕭長寧又道:“本宮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你我結盟,有些疑惑,本宮不該瞞著你,你也……不該瞞著我。”
身側傳來一聲輕笑,沈玹用誘人而又低沉的語氣道:“京中官宦子弟十三歲便能上青樓開葷,殿下想了解一下嗎?”
“並不想,謝謝。”蕭長寧忙不迭拒絕。
“殿下去淨身房行竊……”
“並非行竊,本宮堂堂帝姬,天子親姐,去淨身房觀摩一下……那物,怎麼能算行竊呢?”那段屈辱的故事蕭長寧並不想再提及,欲蓋彌彰地為自己解釋。
沈玹道:“行。殿下伙同越撫使去淨身房,應該不止是想以此來要挾臣,而是在懷疑臣的閹人身份,可對?”
一字不差。
被抓了個現行,蕭長寧沉默著將被褥拉上,遮住臉悶聲道:“好了,本宮不疑你了,你也別再提及此事。”
都怪越瑤的餿主意,這該成為她一輩子的笑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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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玹隻是笑了聲,沒有作答。
同榻而眠的第一夜,就在更漏聲聲中悄然而逝。
第二日清晨醒來,榻邊被褥疊的整齊,已然不見沈玹的身影。
蕭長寧打著哈欠起身,心道:自己明明是來受罰侍奉人的,結果反而成了被侍奉的那一個,也不知沈玹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
她下意識伸手去搖鈴,手在榻邊摸索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沈玹的寢房,宮婢們都還留在南閣呢。
蕭長寧隻好自己披衣下榻,剛穿好衣物,便聽見門扉被人叩響,接著夏綠略微焦急的聲音傳來,道:“殿下,皇上駕臨東廠,正在廳前哭著呢!”
“什麼?皇上怎的來了這種地方?”蕭長寧抓起披帛披上,一把拉開房門,顧不得夏綠復雜的目光,問道:“誰惹皇上了?”
“奴婢不知。”夏綠垂下眼,躬身道,“前來通報的林公公說,沈提督已先行一步去接見陛下了。”
那想必是大事了。
蕭長寧忙道:“快拿幹淨的衣裳來,伺候本宮梳洗。”
第30章 渴求
連著晴好數日,先前的積雪化了, 唯有花叢牆角等陰暗處還堆積著星星點點的雪色。
廳前的花圃旁, 大黑狗斂去戾氣悠闲地曬著太陽, 瓦礫輕響, 一隻斑斓的玳瑁貓輕盈躍下,踩著優雅的步伐大搖大擺地從大黑狗面前路過,竟是一點也不害怕。
大黑狗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這小東西的挑戰,忙豎起耳朵, 龇出雪白的尖牙, 喉中發出含混的低吼,幽綠的眼睛恐嚇似的瞪著悠闲靠近的貓兒。
琥珀這小祖宗早在東廠混熟了,心情好的時候會纡尊降貴地讓番子們撸兩把毛,換幾條小黃魚吃。它連惡名遠揚的番子尚且不怕, 還會怕一條狗?遂不理, 繼續踩著輕盈的小碎步前行。
跑出三尺遠, 它似乎又想起什麼似的,折身返回, 在大黑狗面前站定。
黑狗繼續龇牙咧嘴, 琥珀漠然對視, 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抬起肉爪,唰唰唰在大黑狗臉上撓了十餘下, 速度快到貓爪都化為殘影, 將黑狗撓得毫無招架之勢。
毆打完東廠地頭蛇, 琥珀心滿意足, 繼續踩著小碎步巡視‘領地’,深藏功與名,留下大黑狗一臉茫然地蹲坐在原地,仿佛靈魂飽受摧殘無法接受現實,良久才‘嗷嗚’一聲以示委屈。
就在此時,廳前的大門打開,蕭長寧一身珍珠白綴毛領冬衣走了進來,淡雅的身姿與身後的殘雪黛瓦遙相呼應,饒是東廠太監們見了,也要打心眼裡說一聲‘漂亮’。
琥珀剛打了一場勝仗,喵嗚一聲向前,親昵地蹭著蕭長寧的小腿,似是在討賞。蕭長寧正滿腹心事,沒時間回應這小祖宗,隻將它抱起來遞到夏綠手裡,隨即對前來行禮迎接的林歡道:“皇上呢?”
“皇上和廠督都在議事堂呢。”因是面聖,林歡解了佩刀,但嘴裡仍是鼓囊囊地塞著酥糖等吃食,真是一刻也未曾消停。
蕭長寧點了點頭,讓夏綠留在外頭候著,自己緩緩邁上臺階,入了議事堂。
門一推開,數雙眼睛便落在了蕭長寧的身上。今日難得四大役長都到齊了,沈玹坐在次席,望向蕭長寧的眼神深邃如墨,弄得她臉一熱,又想起了昨晚同榻之時若即若離的曖昧……
蕭長寧的視線與沈玹一觸即分,坦然受了役長們的禮,這才望向紅著鼻子眼睛的小皇帝,無奈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阿姐……”蕭桓像是見到救星般,忙起身拉住蕭長寧的手,將她引到自己身旁坐下,含著淚抽抽搭搭道,“朕要完啦!”
“說什麼傻話!”
蕭長寧掏出帕子來給他拭淚,又不動聲色地望了沈玹一眼。沈玹會意,朝役長們抬抬下颌,示意他們先退下。
等到屋內隻有他們三人,蕭長寧方道:“現在皇上可以說了。”
蕭桓仍是有所顧慮,戰戰兢兢地望了沈玹一眼,不願開口。
蕭長寧也不隱瞞他,安撫道:“沈提督是自己人,陛下不必有所顧慮。”
蕭桓眨著湿潤的眼,一臉呆愣,似乎反應不過來,良久才驚愕道:“阿姐!你們這是真在一起了?!”
沈玹目光深沉,輕輕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說:“皇上不是一直期待臣與長公主琴瑟和鳴麼?”
“好了,說正事。”蕭長寧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岔開話題道,“皇上究竟發生了何事?可是太後又為難你了?”
一提起此事,蕭桓的眼圈更紅了,埋著頭支支吾吾。
一旁的沈玹冷眼旁觀,忽然開口道:“想必是,太後娘娘逼皇上娶妻了。”
蕭桓猛然抬頭,一副被戳穿心事的驚惶,問道:“沈提督如何知道?!”
“臣奉命侍奉天子,京中動靜,自然瞞不過東廠的眼睛。”沈玹今日穿的是一身銀白的蟒袍,戴烏紗圓帽,鬢角有玄色綴金珠的絲绦垂下,更襯得眉目鋒利英挺。他嗤笑了一聲,眼底是運籌帷幄的沉穩,低聲道,“臣猜,未來的皇後人選應該是梁太後的侄女。”
蕭長寧了然,蹙眉道:“南陽知府之女,梁幼容。”梁太後生性□□,以她的性子,未來的皇後也隻可能姓梁,這樣才更方便她控制朝野和後宮。
更可怕的是,梁家世代崇尚武力,這梁幼容雖然年方十六,但武藝卓絕,膽魄一點也不輸於當年的梁太後。如此看來,也難怪蕭桓如此恐懼這門親事。
蕭桓抹著眼淚道:“那梁家姑娘已滿十六,朕卻未及十五,怎麼就要娶她做皇後了呢?”
沈玹卻毫不留情道:“先帝十三歲成婚,娶的也是比他年長一歲的梁氏。陛下因先帝新喪,婚事已被耽擱一年了,現今成婚,並不算早。”
蕭長寧真是為胞弟擔憂,他八歲就被寄養在梁太後膝下,□□控,被打壓,養成了如此懦弱的性子,自己都尚且是個孩子,如何能娶親?
想到此,她問沈玹:“依沈提督看,皇上這門親事可有推辭的餘地?”
沈玹屈指有節奏地叩著楠木椅的扶手,眸色銳利道:“有。殺了梁家姑娘。”
蕭桓被他陰沉的語氣嚇了一跳,淚漬未幹,惶然道:“殺、殺……”
蕭長寧仔細觀摩著沈玹的面色,從他眼裡看出了一絲戲謔,當即無奈嘆道:“皇上膽子小,沈提督便別嚇他了。殺梁幼容乃是下下策,殺了一個她,太後總能找出另一個心腹頂替她的位置成為皇後。”
可惜這東廠都是太監,她也沒有知根知底的女眷,否則就能挑一個可靠聰敏的女子送入宮裡陪伴皇上……
宛如一道靈光劃過腦海,蕭長寧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蕭桓道:“要不,皇上趕在太後賜婚前娶了北鎮撫司的越瑤做皇後?”
蕭桓一臉呆滯。
沈玹卻是笑道:“皇上何其無辜,殿下要這般坑他?”
蕭長寧不甘道:“越瑤雖然年紀大了些,性格也過於豪爽直率,但好歹是將門之後,手裡又握著錦衣衛北鎮撫司,如何不能保護皇上?”
“算了算了,阿姐。”小蕭桓揪著袖子為難道,“朕一向是拿越撫使當半個母親看待,要納她為皇後,實在是……”
蕭長寧忍不住屈指,輕輕彈了彈他的腦門,擔憂道:“不娶個知根知底的姑娘,莫非陛下真要娶梁太後的侄女?”
“未嘗不可。”沈玹道,“梁幼容是太後唯一的侄女,關系非比尋常,皇上若是娶了她,至少能保住性命。畢竟,太後不會讓自己的侄女成為寡婦。”
而此時,宮牆長道,威嚴寧靜的慈寧宮前,一輛綴著金流蘇的小轎緩緩停下。不稍片刻,轎前的簾子被一隻素白的手掀開,接著,一名系著嫣紅刺白梅鬥篷的少女從車上下來。
梁太後的貼身大宮女玉蔻早已候在門前,朝少女行了大禮,溫聲道:“奴婢玉蔻,見過梁姑娘。”
“不必多禮,速帶我去見娘娘。”少女嗓音清脆幹淨,步履輕快,說話間已邁過了中庭,嫣紅的披風被寒風撩起一角,隱約露出腰間掛著的一柄長劍,鋒利無雙。
進了慈寧宮,她朝著那棋盤便高高在上的女人叩首跪拜,平靜道:“臣女梁幼容,叩見太後娘娘。”
“幼容,你來了。”太後自顧自按下一枚黑子,笑著朝匍匐在地的少女招招手,“過來,陪哀家下完這盤棋。”
少女緩緩起身,抬首,露出一張清麗端正的面容來,脆聲道:“是。”
蕭長寧解了外袍,隻穿著柔白的中衣盤腿坐在榻上,如墨般的長發從兩頰披散,在燈影中更顯得她五官精致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