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隆冬,天氣陰沉,寒風凜冽,枯枝橫斜的瓦楞間仿佛凝著一層霜,慢慢的,這層霜也洇進了蕭長寧的眼底。她似是吸著了冷風,忽的嗆咳了一聲,手無意識地揉著鼻尖,說:“現在知道了……越姐姐,你繼續說。”
越瑤唇瓣輕啟,本來還想勸長寧看開些,勿要陷得太深,但蕭長寧自小聰穎,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勸說的話到了嘴邊,又被越瑤咽回腹中。
旁人的故事,她插不了手。
“沈七在司禮監做了不到一年,侍奉先帝出城秋狩,也不知在那裡犯了什麼事,回來後便被掌印太監罰以鞭刑,貶去了殿下的洗碧宮。”
“此事我已知曉,越姐姐能查出他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麼?”
“當年的掌印太監早死了,已無從查證。不過,據說從秋狩回來,沈七的性格就大變樣了,仿佛換了個人似的,變得神秘莫測。”
越瑤蹙起細眉,顯然也對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他以前為人低調,去東廠後卻如魚得水,在前提督的教導下武學造詣精進奇快,並改名為‘沈玹’,不到兩年就成為了東廠支柱,從各處籠絡了以林歡、方無鏡為代表的番子頭目,又過了兩年,前提督病逝,沈玹接管東廠,越發張狂乖戾,東廠在他手裡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
“那,那個對食的宮女呢?”蕭長寧忽的打斷越瑤的思緒,小聲地問。
“沈玹去了東廠後,身邊便再沒有女人了,那個宮女不知所蹤,約莫是斷了往來。畢竟沈玹心懷野心,坐到了那樣的高度,自然不屑於一個宮女的垂青了。”
蕭長寧在心底松了一口氣,心道:還好,不管他曾經如何,至少現在身邊隻有她一人了……
然而,這詭異的安慰隻冒出了個苗頭,又被她狠狠掐滅。她在心裡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罵道:蕭長寧,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沈玹若真有過對食,那便是他始亂終棄,你能保證將來的自己不會重蹈覆轍,如那宮女一般被他遺棄?
“對了,殿下,還有一事臣一定要告訴你。”越瑤性格耿直,並未看出長寧心中的糾結,隻拉住她的手,湊在她耳邊小聲道,“下個月年底太廟祭祖,殿下可知道?”
“往年慣例,自然知道。”
“到了祭祖那日,錦衣衛開道,東廠護送,兩大陣營針鋒相對……臣希望殿下稱病在家,莫要去現場。”
“為何?”
隻是短暫的一瞬,她腦中靈光乍現,瞳仁微微一縮,道:“祭祖是太後和錦衣衛設下圈套,為的是對付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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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瑤道:“具體內情如何,臣並不是很清楚。長寧,你知道我的北鎮撫司一向中立,從不參與黨派之爭,霍大人的行動布防乃是至高機密,我無法窺知。”
蕭長寧點點頭,心髒鼓動,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片刻,她眸色一動,問道:“既然是機密,越姐姐從何得知風聲?”
越瑤抱臂倚在牆角,凝重道:“方才太後召見,突然要將我派去開封府緝查,並特意囑託我,無論京師有何動靜都不許擅離職守。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便是再傻也該猜到了。”
“不對。”蕭長寧忽然出聲。
越瑤疑惑:“哪裡不對?”
“太後知道你同本宮關系親密,又怎會當著你的面放出風聲?難道就不怕我參與其中,使她功敗垂成?”蕭長寧將微冷的指尖攏入綴了細絨兔毛的袖中,呼出一口冷氣,“她明知如此而為之,隻有一個目的:是借你的嘴來試探本宮呢。”
越瑤仍是不懂,眨巴著鳳眼問:“試探什麼?”
“試探本宮會不會向沈玹通風報信,亦是試探我是站在太後一黨,還是閹人一黨。”蕭長寧垂著眼,望著小路上的水窪,似笑非笑道,“若本宮給沈玹報了信,她約莫也就動了殺心,會將本宮連同東廠一並鏟除。”
“那殿下絕不能對沈玹說,裝作不知道便可!”越瑤焦灼道,“我若去了開封府,便護不到你!還有,皇上與你是一母同胞,你萬一站錯了隊,皇上必受牽連!”
“皇上那兒你大可不必擔心,太後還用得著他,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隻是本宮這……”
進退維谷,騎虎難下。蕭長寧心亂如麻,忽的轉身道:“本宮要回去了!”
“慢著,長寧!”越瑤不放心地攔住蕭長寧,叮囑道,“事關重要,你要想清楚了再做決定!”
蕭長寧點點頭。越瑤又道:“我把親衛留在宮中供你差遣,人雖不多,但足以應急。”
“不必了,越姐姐的人馬還是留在皇上身邊罷。”見越瑤面露憂色,蕭長寧笑了笑,柔情似水的眼中閃著堅定的光芒,輕聲道,“別擔心,越瑤。自母妃死後,這麼多年本宮都熬過來了,這一次也能逢兇化吉的。”
“你……”越瑤還想說什麼,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聲輕嘆,“你小心,如有需要,臣萬死不辭!”
蕭長寧滿懷心事地趕回東廠,離約定的時辰才過了半個時辰。
見一院之隔的對面門扉緊閉,沈玹並不在房中。
這個時辰,或許在校場訓練番子?
校場上人來人往,番子們舞刀弄棒訓練得熱火朝天,時不時喊出一聲尖長陰柔的口號。此時雲墨低垂,視野仿佛變得廣袤無邊,沈玹一身玄青色武袍長身而立,光是一個背影便是說不出的英姿勃發。
蕭長寧心中一喜,懸著的心有了著落點,當即邁動腳步,朝他走去。
但走了兩步,她的稍稍安定的心又忽的提起,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
她的視線定格在沈玹對面的拐角處。那裡生著一叢虬曲崢嶸的紅梅,此時花期正濃,透過斑斑點點的紅香,隱約可見一名女子清麗的身姿。
是名年輕的宮女,但容顏被花叢遮擋,看不真切。
不知為何,蕭長寧忽的想起了小皇上和越瑤所提起的那名‘對食’,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愁緒,悶得慌。
正怔愣著,沈玹與那女子的交談似乎到了尾聲。她看到不可一世的沈提督忽的站直了身子,朝那宮女拱手行禮,極盡尊重,而那宮女亦是屈膝,回以大禮。
沈玹如此態度,讓蕭長寧更是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直覺自己該默默離開,可腳卻像是生了根似的,不能挪動分毫。
回過神來時,梅樹後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見,唯有微風搖動滿樹落紅。
沈玹回身,見到蕭長寧,沉穩深邃的眼中似是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色,朝她走了兩步,喚道:“長公主殿下……”
話還未說完,蕭長寧猛然驚醒,連退數步,掉頭就跑,仿佛沈玹是什麼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篇甜文啊~木有什麼惡毒女配搶男主的戲碼哦,所有疑似的波折都是在為撒糖做準備~大家盡管放心啦!
廠督:不說了,本督要身體力行地去哄媳婦了。
第24章 生氣
南閣,蕭長寧神情恍惚地關上門,背靠在門扇上不住地喘息,心中仿佛有個邪惡的小人叉著腰罵自個兒:蕭長寧啊蕭長寧,虧你還是個長公主呢!沈玹不仁,你便不義,應衝上去痛斥他一番!跑什麼?該心虛的是沈玹才對罷!
蕭長寧無力地趴在床榻上,抱著繡枕狠狠捶了一拳,也隻敢在心裡有氣無力地罵上一句:該死的沈玹!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夏綠的清靈的嗓音從門外傳來:“殿下,要燙壺酒給您驅寒麼?”
“不用。”蕭長寧意興闌珊地拒絕。
夏綠擔憂道:“那,可要給您添些炭取暖?”
蕭長寧將臉埋在繡枕中,悶悶道,“別來擾我,讓本宮靜一會兒。”
夏綠沒再說什麼,似乎退下了,可隔了不到一刻,敲門聲再次響起。
蕭長寧心緒不寧,正煩著,放開繡枕不耐道:“都說了不用,退下!”
門扇上顯出一個高大的身影輪廓,沉穩的嗓音傳來:“是我。”
沈、沈、沈玹!
蕭長寧猛然坐起,下意識朝門前走了兩步,然而在指尖觸碰到門扇之時又微微頓住了。她的心情並不平靜,這種時候見他,隻會徒增尷尬。
“沈提督有事?”她問。
門外的人並未做聲。兩人隔著一扇門,如同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見沈玹沒說話,蕭長寧低落道:“本宮累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話還未落音,門被砰地一聲打開,沈玹披著一身寒氣大步走了進來。
蕭長寧怔愣之下險些被門扇撞到鼻子,忙連連後退兩步,震驚道:“你……你怎麼自己闖進來了。”
沈玹解下玄色的鬥篷搭在架子上,按著膝蓋盤腿跪坐,氣勢凌厲,看著她道:“東廠房舍皆歸於本督名下,本督進自己的房間,何所謂闖?”
蕭長寧張了張嘴,固執道,“若是本宮正巧在更衣解帶,你如此進來,豈非失禮?”
沈玹隻是好笑地看著她:“夫妻見面,何來失禮?”
蕭長寧無話可說,蹙著眉坐在他對面,也不叫人奉茶,幹巴巴地將提督大人晾在一邊。
好在沈玹並不介意,深邃的目光凝望她半晌,忽而問:“方才長公主來校場尋我,卻為何掉頭就跑?”
不提此事還好,一提及蕭長寧胸中便堵得慌,紅梅樹下的身影總是反復浮現在腦海。她來不及細細體味這股悶氣從何而來,隻當自己高高在上慣了,容不得名義上的丈夫朝秦暮楚……
“本宮並未尋你,本宮隻是恰巧路過。”她扭頭望著案幾上嫋嫋燃起的燻香,竭力讓語氣變得平靜自然。
沈玹審視著她,仿若看透一切,沉吟片刻,了然道:“殿下因何生氣?”
蕭長寧身子不自在的一僵,心想:他說的對,我因何生氣?有何資格生氣?
這場婚姻本就脆弱得一觸即碎,她自顧尚且不暇,又怎管得了沈玹愛誰厭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