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理會憤怒的虞雲青和哭鬧的蕭萬安,沈玹旁若無人地牽著蕭長寧,不急不緩地漫步在三步九折的宮廊下,滿目蕭瑟映著紅牆翠瓦,別樣靡麗。
蕭長寧頭昏腦漲,忐忑不安。
直到再也看不見蕭萬安和虞雲青等人,她這才打量著沈玹,輕輕地掙了掙手。
她掙脫的力氣不大,但很堅決。
沈玹也不再堅持,松開手,淡淡道:“殿下總看著臣作甚?不認得了?”
蕭長寧回想他方才的舉動,清了清微痒的嗓子,小聲道:“是不太認得了。”
總覺得,今日的沈玹有些不太一樣。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沈玹停住腳步,回身看她:“別多想,本督那番話並無他意。隻是本督向來不欠恩情,殿下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報殿下。”
蕭長寧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前因後果,訝然道:“原來你都聽到了?”
回想自己方才回護東廠的那番話,她不禁微微害臊,忙低下頭,左顧而言他:“沈提督不是說今日有事,不來賀壽了麼?”
沈玹瞥見她微紅的耳尖,心情大好,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反問:“誰說本督是來賀壽的?”
“那你是……”不會真的這麼好心,專程來接自己回府的罷?
可現在才到午時,午宴還未開始,離回府還早著呢!
“本督來算賬。”說罷,沈玹垂首望著她,意味深長道:“你早知道你那侍婢心懷不軌,可對?”
蕭長寧一顫,眼神飄忽道:“什麼侍婢?本宮不明白。”
“殿下不必裝傻。”沈玹哼了一聲,“今日你出門之後,你那留守家中的侍婢便濃妝豔抹,燃著合歡香,意圖勾引本督竊取情報,可惜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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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是惋惜般嘆了一聲,目光卻已然凌厲起來,一把將蕭長寧抵在廊柱上,雙臂將她圈在懷中,壓低嗓音道:“可否是殿下授意?”
蕭長寧望著他近在咫尺的俊顏,咕咚咽了口唾沫,渾身血液宛如凝固。
“不是。”她呼出一口熱氣,眼眶幹澀發紅,視線開始一陣一陣地模糊,半晌才強撐著顫聲道,“秋紅……是太後的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聽到這個答案的沈玹好像松了一口氣,眼神也不復冰冷,側首嗤了一聲:“果然如此。”
心中一軟,他松開對蕭長寧的桎梏。
然而蕭長寧卻依舊呆呆地依靠在廊柱下,微微喘著氣,雪白的的狐裘襯著她的臉頰,浮現一層不正常的嫣紅。
沈玹看到她渙散的視線,不由一緊,問道:“你怎麼了?”
下一刻,蕭長寧眼前一黑,軟軟地朝一旁撲倒。
沈玹眼疾手快地撈住她,感受到她微微發顫的身軀,心中一沉:好燙!
發熱發成這樣都能一聲不吭,這丫頭是不要命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秋紅:等等……就地正法是什麼意思?真的不再給我一個鏡頭嗎???
第20章 溫暖
蕭長寧是在沈玹懷裡醒來的。
睜開眼,看到朱紅的宮牆上一線灰蒙蒙的天空。眼睛一轉,又看到夏綠和冬穗哭哭啼啼地跟在一旁,仿佛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
抱著她的雙臂結實有力,胸膛溫暖寬闊,帶著清冷的松木香,連走動時的顛簸也如此令人心安。蕭長寧懵了一會兒,在沈玹懷中不安地動了動,哼了聲:“放本宮……下來……”
“別動。”沈玹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你染了風寒,需回府診治。”
此時還在宮中,路過的宮女和太監來往不絕,蕭長寧實在不好意思公然躺在太監懷裡,便啞聲道:“本宮可以自己走。”
話說得有些急,她喉中一痒,嗆咳起來。
沈玹加快了些許步伐,皺眉看著她的臉色,道:“生病了就少說兩句,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
語氣竟是難得的溫和。
蕭長寧睜著幹澀的眼,看著沈玹幹淨的下巴,感受他蓬勃的心跳,不知為何,心中竟湧起一股難言的暖意來。
自從先帝駕崩以來,她表面風光無限,實則嘗盡世間別離算計,沒想到一年來唯一的一絲溫暖,竟是一個惡名昭著的太監給的……真不知該說自己是幸運還是可憐。
昏昏沉沉中,紛雜的記憶回溯,她忽而憶起自己兒時曾問過母親的一個問題。
那時她還小,扎著雙髻脆生生地問餘貴妃:“聽聞母妃年少時是京城聞名的大美人,仰慕您的鴻儒貴族不計其數,可您為何偏偏選擇了父皇呢?”
餘貴妃捏捏她的臉蛋,笑吟吟回道:“你父皇挺好呀。”
小長寧託腮,歪著腦袋道:“父皇雖然尊貴無雙,但他遇見母妃時已有皇後了呀。哪怕父皇對您寵愛有加,但您入宮為妃總是要低人一等的。”
“孩子,陛下成婚那年才十三歲,他連自己是誰都沒有弄清楚,便奉父母之命、百官之言,糊裡糊塗地娶了另一個素未謀面的權臣之女為妻,哪裡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
餘貴妃眼神溫柔,懇切道:“長寧,你要記住,真愛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即便我沒有鳳冠天下的命,卻並無遺憾,因為,我得到了天下最珍貴的東西,那便是陛下的一顆真心。”
“您如何看出,父皇待您是一片真心呢?”
“說來話長。我十六歲那年,你外公受命護送先帝和尚是太子的陛下出宮巡獵,我也受邀一同前往。於林中狩獵之時,我不幸從受驚的馬背上跌落,崴傷了腳。當時我身邊有諸多貴胄子孫,但都顧忌‘男女授受不親’的聖言,端著架子不願觸碰我,唯恐失了禮節令人詬病。隻有你的父皇二話不說扔了弓箭,躬身為我查看傷勢……我的傷有些嚴重,不能乘馬,他便背著我走了半個時辰,找到軍醫的營帳。”
蕭長寧仍記得母親講述這段往事時,眼底掩藏不住的甜蜜笑意。她說,“自始至終,他都未曾開口同我說話,但我能感到他的心跳很快、很急,他的汗水在陽光下閃著密集而晶瑩的光澤,一顆一顆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時候我便想,就是他了,他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說到此,餘貴妃笑嘆道:“若說你父皇唯一一的不好,便是與我相遇晚了幾年,可那也不該是他的錯。”
小長寧聽得入了迷。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父皇是嚴厲且不苟言笑的,卻不料私下對母親如此溫柔,且自從有了母親之後,父皇便再未納過別的嫔妾了。
那時,她心中疑惑消解,滿腔羨慕道:“孩兒也希望像母妃一樣,遇見父皇這般的真命天子。”
“傻孩子,世上的好男人各有各的好,何必隻求你父皇這樣的?”餘貴妃吻了吻她的腦門,溫聲笑道,“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遇見一個人可萬事無憂,靠著他的胸膛可遮風避雨,和他在一起,你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公主,那麼,此人多半對了。”
今日躺在沈玹懷中,蕭長寧不知不覺地就想起了兒時這番話,想著想著,又止不住心酸萬分。
或許真是太久沒有嘗過被人關切的滋味了,沈玹稍微對她好一些,她便忘了所有的厭惡和恐懼,忘了他是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東廠提督。
她一邊唾罵自己沒出息,一邊又貪戀沈玹臂彎的溫暖,長久以來緊繃的弦終於松懈,渾渾噩噩地吐露了真心話:“今日的沈提督……倒也並不討厭。”
沈玹顯然聽到了,腳步微微一頓,很快又恢復如常。
蕭長寧在他懷中沉沉睡去,並未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
再次醒來時,蕭長寧已回到了東廠的南閣。
她躺在榻上,身上蓋著柔軟幹淨的被褥,而沈玹並不在身邊。
夏綠說,沈提督還有公務纏身,匆匆招太醫給她診治過後,便領著番子出門緝拿監察去了。
蕭長寧在夏綠和冬穗的服侍下喝了藥,環顧四周,果然不見了秋紅的蹤影,也不知沈玹究竟是如何處置了她,所有人對此諱莫如深,仿佛東廠內消失幾個人是件習以為常的事。
蕭長寧心情復雜地翻了個身,將自己的臉埋入被窩中:沈提督還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沈提督,變的,唯有她一人的心境而已。
一覺睡到黃昏,蕭長寧發了汗,燒也退了,隻是嗓子依舊有些不舒服,咳得厲害。
沐浴更衣完,她渾身清爽地回到南閣房中,推門一看,不由怔住。
沈玹依舊穿著繡金蟒袍,頭戴嵌金三山帽,顯然是公務剛剛歸來,渾身還帶著寒冬的肅殺之氣,隻有望向她時,眼底的凌寒才稍稍融化,化作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
“殿下還站在門外受寒,當心風寒又加重。”沈玹坐在案幾後,手撐著膝蓋,朝她抬起下颌,“進來。”
這次,蕭長寧沒有多猶疑,依言進門,坐在沈玹對面,忍不住低咳兩聲。
下一刻,沈玹解了自己的玄色披風,隨手罩在了蕭長寧的肩頭。
“……”蕭長寧的心思全跑偏了,心想:這披風幹淨麼?不會沾有什麼人的鮮血罷?
然而她受了沈玹恩惠,雖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感激的,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隻默默將披風攏緊了些。
沈玹望著她因風寒而微紅的鼻尖,見她難得的乖巧和脆弱,心中的戾氣也平和了不少,忍不住逗弄她:“長公主殿下,就沒什麼要同本督說?”
蕭長寧腹中千言萬語,抿了抿唇,半晌,方抬起一雙水靈的眼來,帶著濃重的鼻音憋出一句:“秋紅……去哪兒了?”
未料她開口就是這麼一句,沈玹眉頭一皺,似是不悅,漠然道,“此婢心懷叵測,引誘本督未果,已被重創關在東廠獄中,殿下想如何處置?”
“啊,隨你。”蕭長寧真正想問的本不是這個,回答得心不在焉,“反正是太後的人。說起來,本宮還得謝謝你呢,替本宮除去了這一眼線。”
沈玹卻問:“殿下要謝的,隻有這一件事?”
蕭長寧張了張嘴,又道:“謝謝你的披風。”
沈玹反倒笑了。他一笑,張揚英俊的五官生動了不少,露出幾分灑脫來,“想讓殿下說句真心話,還真是艱難。”
笑著笑著,他又嚴肅起來,定定的望著蕭長寧道:“天氣一涼就染風寒,殿下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