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林喬在車裡看著,突然很能理解原身為什麼不願意見劉玉蘭。
有時候沒有對比,還不覺得自己可憐。發現自己本該擁有的幸福,別人正在享受著,才是真難受。
她沒有急著說話,等那邊夫妻倆說完,才下車,跟兩個人打了個招呼,“那我們走了,你們早點休息。”
“這麼晚了,就在家將就一宿吧。”漢子有些不自在,但還是開了口。
劉玉蘭也望向林喬,林喬卻婉言拒絕了,“我來的時候就在鎮旅店訂了房間,錢都交了,也不可能給我退。”
其實她和小方是在路上留的宿,距離松樹鎮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車程,一到鎮上就直接來了沙河村。
但既然以前沒什麼交集,以後也注定不會有太多交集,就別摻和進彼此的生活中了,各自安好吧。
也不知道劉玉蘭是幾點起的,第二天早上林喬來到沙河村,她已經在村口等了。
母女倆一起來到林家,正碰上村裡衛生所唯一的赤腳醫生馬大夫背著要箱從裡面出來,顯然孫秀芝病了,剛剛才打過針。
馬大夫邊走還邊囑咐林守義:“注意點,盡量別再讓她受刺激。你家這才三個月,都兩個人打強心針了。”
林守義臉色並不怎麼好看,倒是炕上的孫秀芝聽到林喬來了,掙扎著就要起身,起不來,也艱難地把手伸向她,“喬丫頭,我求求你!你就幫我找找你大偉哥吧!季家有能耐,肯定能找到他是不是?”
原主記憶裡,還從來沒建她這麼低聲下氣,流著眼淚求過人。
林守義顯然也沒見過,何況馬大夫這還沒走呢,臉上一陣發燙,立即吼了她一句:“你這是幹嘛?”
孫秀芝不理,隻用力扒著炕沿流眼淚,“之前都是我對不起你,你要怎麼拿我出氣都行,隻求你幫我找找大偉!我可就他這一個兒子了,要是他、他也……還叫我這個當媽的怎麼活!”
她是沒過一個孩子,白發人送過黑發人的,林偉這一下落不明,徹底將她擊崩潰了。
反倒是林守義,雖然也一直臉色不怎麼好,但相比她這個當媽的,顯得太過冷靜,甚至有些冷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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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喬想了想,在距離炕邊一米的地方停下,“我大偉哥手裡有沒有錢,你知道嗎?”
孫秀芝顯然被問得一愣,“應、應該有吧,他一直挺會過的。”
“現在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他手裡有錢,有沒有可能是故意躲起來了,或者是回了你老家?”
孫秀芝不是本地人,老家距這裡遠隔千裡,原身記憶裡,她是帶著幾個孩子回去過的。孫秀芝聞言眼睛一亮,卻很快又暗淡下去,搖搖頭,“我就帶他回去過一次,那時候他才十三。”
“那也發封電報去問問吧,好歹是一條線索,我再去鎮上和縣裡找找。”
孫秀芝連連點頭,又提起之前的話,“之前是我對不住你,季家那麼有能耐,就算公安不行,他們也一定能找到人吧?”
“可憐天下父母心。”從林家出來的時候,劉玉蘭低聲嘆了句。
孫秀芝對孩子,倒比林守義多幾分真心。為了讓林喬幫她找人,連道歉求人的話都能說出來。
但到底有些想當然了,以為幾句道歉就能讓以往的恩怨一筆勾銷。而且林偉要是找了回來,她會不會立馬變回以前那樣,也不好說。
“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很多人都會說,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真正能改的又有幾個?
林喬什麼都沒多說,先去鎮上把電報發了,接著和昨天那兩名公安碰頭,“能不能去鎮上和縣裡的客運站找找?”
昨晚臨睡前,她還在琢磨這個問題。
沙河村隻有一個小學,還隻能教到三年級,林偉四年級以後都是在鎮上讀的,認識他的人其實也不算少。要是他這麼多天一直都在鎮上,要吃要住,總會留下點痕跡,哪至於到現在還音訊全無?
那有沒有可能,他是和跟郭燕說的一樣,真不想在這個家待了?
而老家這邊的鐵路是這兩年才開始修的,還沒正式通車,出門主要是坐客車。
公安也記得這事,但他們今天還要去河邊和水庫打聽最近有沒有人出事,隻能分出一個人和林喬去客運站。
“你家報案太晚了,去了也很難找,每天坐車的人那麼多,售票員也不一定記得住。”路上公安和林喬說。
林喬其實也知道,這年代售票又不是實名制,給錢就能上,但總不能連試都不試一下吧。
連問幾趟車,全都一無所獲,眼見太陽逐漸升高,幾人熱得全是汗,那名公安制服襯衫的後背甚至都透了,林喬正準備去買幾根冰棍,腳步突然一頓,“路邊新開的報刊亭問了嗎?”
公安和劉玉蘭全都一愣。
考慮到人得吃飯,鎮上的飯店和商店昨天下午他們就問過了,都說沒見過林偉,但報刊亭真還沒人想到。
這是改革開放以後新設的,賣些報紙,也可以打電話。以前報紙都是單位跟郵局訂的,不賣給個人。
車站旁邊這個因為位置特殊,也代賣一些面包、餅幹之類的吃食,旁邊還有人架了個小火爐賣茶葉蛋。隻是他們昨天路過的時候比較晚,無論報刊亭還是茶葉蛋,都已經收攤了。
幾人相互對視一眼,全加快腳步走了過去,拿出照片一打聽,這回總算有人說見過了。
“這個小伙子我有印象,之前在我這買過茶葉蛋。也不知道多久沒吃飯了,差點噎著,吃著吃著還哭了,。”
賣茶葉蛋的女人說著想起什麼,又指了旁邊的報刊亭,“他好像還去那邊買了信紙,說是要寫啥。”
幾人又忙去報刊亭那邊問,從負責報刊亭的人手裡接到一封還沒有寄出去的信。
信上的字跡很熟悉,還落了兩處湿痕,將鋼筆字暈得有些模糊,顯然寫信的人是真哭了。但大概是不舍得花錢重新寫,湿痕被抹了下,信紙卻並沒有換,上面還看得到塗塗改改的痕跡。
“爸,媽,我去城裡找工作了,你們不用擔心。”
開頭就是這樣一句,孫秀芝拿到信的手抖了抖,才以自己有限那點文化磕磕巴巴繼續往下看。
作為唯一的線索,信公安當時就拆開了,看完才送回沙河村給林家夫妻。林喬在路上已經知道了內容,心情難免復雜。
林偉這輩子最難以承受的,大概就是父母的“我都是為了你好”。
為了他好,所以不顧他的意願和他跟林喬的感情,堅持把林喬賣了。
為了他好,所以覺得郭燕處處配不上他,二話不說就扇了郭燕兩巴掌,言語極盡羞辱。
小時候也是,男孩子調皮打個架很正常,孫秀芝卻找上門,把和他打架的孩子給揍了,從此再沒人敢和他玩……
好像自從林守義和孫秀芝沒了小兒子,他這根獨苗苗就被緊緊攥在了手裡,一天比一天窒息。
“說到底還是我不行,我要是自己能找到工作,能掙錢,家裡就不用賣喬喬了。我要是自己有能力頂門立戶,也不用都新時代了,自由戀愛還要偷偷摸摸,生怕父母反對……”
林偉信上並沒有指責,可每一句,好像都是無聲的指責。
“現在改革開放了,已經有人開始做生意了,我一個大男人,有手,有力氣,肯定餓不死。等我安頓好了,會想辦法給家裡寫信的,不混出個人樣兒來,我就不回來了……”
“他個死孩子,沒有戶口他就是黑戶,哪那麼好找工作?”孫秀芝看著看著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守義臉色也不大好,嘴上不說,眼睛卻看向了林喬。
那個好歹還知道求人,這個好面子,哪怕想讓她幫忙,還得她主動開口。
林喬隻作沒看見,她也的確幫不上什麼忙。
這年代信息不發達,跑個逃犯都多少年抓不到,何況是普通人。
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大偉哥走的時候,跟報刊亭說要是三天之內沒人來找他,就把信投進郵筒,郵票他都貼好了。昨天那人家裡有點事,請假沒來,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而這三天,他父母忙著跟劉玉蘭要她的地址,根本沒去找他,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會是個什麼心情……
林喬沒再停留,“既然人有消息了,我就回去了。”不等屋內幾人反應,徑直離開。
出了院,被夏日裡明媚的陽光一曬,剛在屋子裡那種沉悶和壓抑才逐漸驅散。
林喬吐出一口氣,想一想,又去了隔壁郭燕家,把林偉的消息和那封信跟郭燕說了。
郭燕聽了沉默半晌,也看不出是難過、擔心還是不舍,好一會兒才抬頭眨眨眼睛,“還行,總算像個爺們兒。”
林偉要是不離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隻有走了,才有一絲別的可能。
見林喬望著自己,她冷哼一聲,“你以為他要是真窩囊,我能看上他?當時要不是他替我擋了下,還死死拉著他媽,我、我早就……”
“你早就打回去了?”
“算了不說這個,幾個月沒見,你倒是變了不少。”
郭燕這個人性子剛,又能幹,幹起農活來很多男人都比不上,和原身正好是相反的類型。
林喬都走了三個月了,也不怕別人看出來,大大方方一挑眉,“不變等著被賣啊?倒是你和大偉哥,以前我怎麼沒看出來??”
“還什麼都叫你看出來?”郭燕橫她一眼,見她現在不像以前隻知道沉默,倒是看她更順眼了,“以前我就說你太老實,就應該跟他們幹,你又不欠他們的,憑什麼拿著你爸的補貼還欺負你?”
林喬倒不是不想,隻是她穿來的時機不巧,已經被逼得沒了別的選擇。
不過以郭燕的烈性,哪怕一點上風都佔不到,她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也不願意受這個氣。
“這回大偉都走了,我看他們怎麼辦。”郭燕還是忍不住又說起了這事。
一直攥在手裡的獨苗苗突然飛了,不知身在何方,隻要一天不回來,那夫妻倆就一天懸著心惶惶不安。
郭燕冷嗤完,又有些沉默,片刻後才低聲問:“喬喬你跟我說實話,現在外面工作真好找嗎?”
說到底還是擔心,林喬也就沒瞞她,“沒有戶口,正式工作肯定找不到。不過跟在村裡種地比,出同樣的力氣,肯定比在村裡掙的多,而且現在開始有私人辦廠了,以後說不定可以進廠當工人。”
“也就是去外面,機會怎麼都比在村裡多?”
郭燕這話讓林喬多看了她一眼,“你要是也想出去,最好還是再等等,現在不一定安全。”
“你以為我跟你哥一樣傻,跑出去做黑戶啊?要看我也是先在附近看看。”
郭燕這話讓林喬沒有再問,倒是她又問了林喬一句:“你在燕都怎麼樣?上次你走,我都沒能送送你。”
“我挺好的,找了個工作,在部隊子弟學校當老師。”
“還好你趕緊結婚了,不然那兩口子還不知道要打多少主意。我也是眼光不好,咋就看上了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