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換上。”季鐸將其中一套遞給林喬,“人還沒醒,先將就著在這待一晚。”
身上黏糊糊的的確不舒服,還很冷,林喬接過來,進女衛生間換了。出來的時候季鐸正背對著她站在窗邊,身上的湿軍裝還沒換,唇角在昏暗的燈光下躍著一點猩紅。
也許是出於禮貌,也許是車上不好通風,這還是來這一路,林喬第一次見他抽煙。
聽見腳步聲,男人側身回眸,拿下唇角咬著的香煙,長指夾著往不遠處一道病房門指了指,“護士給安排的病房還空著兩張床,你先睡,衣服可以晾在燒水的鍋爐上。”
語氣像老幹部在交代工作,咬煙時的小動作卻透出絲和他嚴肅外表不符的不羈。
林喬覺得應該是他這渾身湿透的模樣帶給自己的這種感覺,笑著問:“我是不是很麻煩?”
她雖然和誰說話都不打怵,有點社牛屬性在身上,可也不是非得沒話找話的類型。季鐸和小方都寡言,小方更是要專心開車,路上她都在睡覺吃東西,這還是第一次主動開口。
季鐸以為她是要說什麼抱歉的客氣話,聲音淡淡,“不至於。”
“不至於,那就是有些麻煩了。”
沒想到林喬聞言,竟然微微挑起眉,“既然已經麻煩了,我能不能再麻煩你一件事?”
她實在有雙過分明豔的眼睛,尤其是輕挑著看人的時候,眼尾紅色小痣勾著,狡黠、靈動,全在裡面。那種漂亮,是存在感十足且具有攻擊性的。
也不知道她突然說麻煩,到底是什麼事。
季鐸斂眸收回視線,隻吐出一個字:“說。”
“明天到了我家,不管我叔叔嬸嬸提什麼條件,你都不要答應。你大概不知道,除了我堂哥的工作,他們還收了對方不少東西,這事兒要不成,他們根本還不上,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你是怕欠人情?”季鐸咬著煙,低沉的嗓音透出幾分含糊。
林喬坦然地搖頭,“我是不想讓他們佔便宜,一分都不想讓他們佔。我不欠他們什麼,從小活沒少幹,我爸的津貼也被他們拿去不少,他們還要賣我。如果為了盡快解決這件事,答應他們的條件,相信我,他們一定會像水蛭一樣吸上季家,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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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直白,可也正因為直白,反而更像敘述事實,而非帶著個人情緒惡意揣測。
季鐸抬了抬眸,“你對他們倒挺了解。”
“人都要被賣了,再不了解,豈不是個傻子?”
別說她,原身都沒想過真去嫁給那個男知青。林喬眨眨眼,“你信不信就算我跑了,他們也不會把親事退了,隻會盡可能拖延時間,想辦法抓我回去。”
林喬沒猜錯,林守義夫妻倆還真是這麼想的。
昨天早上沒看到林喬,孫秀芝還以為她又借口不舒服在炕上躺著,樂得省一頓飯,理都沒理。吃完飯刷鍋刷碗、喂雞喂鴨的時候,還指桑罵槐罵林喬懶,就知道在家裡吃白飯。
結果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林喬還沒出屋,夫妻倆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孫秀芝親自過去看的,回來臉都白了,“人、人不在,書包也背走了。”
簡直是冷水滴進了滾油裡,接下來這一天多,林家都在找人。林守義和兒子林偉連地都不下了,今天這麼大的雨,一家人也沒闲著,到現在林守義還在外面。
“村裡找了,學校也找了,連老師同學那都找了,這死丫頭到底能跑哪兒去?”
孫秀芝急得嘴角起了大泡,一說話就疼得直抽氣,一面盯著外面如瀑的雨幕,一面問兒子林偉:“老郭家燕子那你去問了嗎?她和那死丫頭最好,說不定知道點啥。”
林偉被她轉得眼都暈了,“問了,郭燕前天去她姥姥家了,根本沒在家。”
“那她能上哪兒去?總不能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吧?”
孫秀芝心裡急,嘴上的話自然不好聽。林偉皺皺眉,正要說什麼,林守義回來了。
雨太大,連油布雨披都遮擋不住,林守義一進門,就在地上湿出一小灘水窪。
孫秀芝趕忙抓了個毛巾,“這都幾點了?咋才回來?”
林守義接過來在臉上抹了一把,“水太大,把村口的小石橋淹了,我蹚著走回來的。”
“那你到底去成了沒有?”
“去成了。”林守義將吸滿水的毛巾擰幹,接著擦身上,臉色卻一點沒有因為說出肯定的答案而放輕松,“大嫂說她沒見過林喬,見我找人,還一個勁兒問我到底出啥事兒了。”
“她糊弄你的吧!”孫秀芝不信,“除了她這個親媽,那死丫頭還能去找誰?”
林守義卻搖搖頭,眉頭緊皺,“不好說,就算她願意留人,她後找那個也不一定。”
當初林喬母親改嫁,可是說好了不帶孩子,這些年她和林家也很少往來。
孫秀芝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這可咋辦?馬家那邊我一直瞞著沒說,他們明天上午就過來接人,我上哪兒給他們變出個林喬來?”說著似乎想到什麼,又猛地站起。
“你說,那死丫頭不會是去找季家人了吧?”
第7章 老家
去找季家人了?
林守義臉色都變了,很快又否定了這個猜測,“不可能,咱們兩家都十幾年沒來往了。”
他這麼一說,孫秀芝也不太敢確定了,“也是,那時候喬丫頭還小,壓根兒不知道這個事兒。就算老太太跟她說了,季家人也不可能願意搭理她,當初季老爺子……”
話沒說完,林守義就看了過來。
孫秀芝立即將話咽回了肚裡,看得林偉止不住納悶,“季老爺子是誰?”
“你管他是誰!”孫秀芝瞪了自家兒子一眼,又跌坐回炕上,“早知道這死丫頭不安分,就應該把她鎖在家裡。敢情她那老實樣兒全是裝的,有一點不如她的意,她就給我整這一出。”
這話她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找人這一天半時間裡,比這難聽的也不是沒有。
林偉見兩口子愁眉不展,試探著開口,“既然喬喬不願意,要不就算了。”
“馬家彩禮都給完了,你跟我說算了?”孫秀芝差點跳起來。
見她反應激烈,林偉聲音弱下去,“不行就把彩禮退回去唄,咱家又不差那點東西。”
他覺得不差,孫秀芝可不這麼覺得,“你說得到輕巧,那可是好幾百塊錢的東西!現在衣服穿了,肉吃了,定親送那兩瓶好酒你爸也喝了,你讓我拿什麼還?”
聽孫秀芝提起酒,林守義不輕不重咳了聲,“話不是這麼說的,咱們兩家既然已經定了親,就不能說了不算。再說喬丫頭也太任性了,小馬雖然是二婚,可條件好,人長得也不賴。她跟了小馬,就能去城裡享福,不比跟個種莊稼的強,哪能說跑就跑?”
見林偉還想說什麼,他有些不耐煩,“你今天怎麼回事兒,老說些沒譜的話?”
比林偉隻小兩歲的林惠已經在一邊打哈欠了,“是啊,林喬不會是你故意放跑的吧?”
跟著找了一天多的人,她也找得夠夠的,現在一提林喬,就覺得厭煩。
“我能把她放哪兒去?”林偉趕忙看向林守義兩口子。
林守義倒沒往這方面想,擺擺手,“行了,都找一天了,早點睡吧。”
把兩個孩子都打發回屋,孫秀芝從大地鍋裡舀了熱水,給林守義擦身,“這事兒到底咋辦?”
睡覺是不可能的,找不到林喬,他們誰也別想睡著。
林守義皺眉沉吟半晌,“就跟他們說喬丫頭淋雨淋病了,明天沒法結婚,讓他們再挑個日子。”
結婚是喜事,誰願意娶個病歪歪的媳婦回去,一點都不吉利。正好今天下雨,倒是能拿來做個借口,就是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還是得盡快把林喬找回來。
孫秀芝咬咬牙,“行,明天我就去趟縣裡,好好跟他們說說。”
隻是日子早就定下了,請什麼客,做什麼菜,馬家肯定提前安排好了。突然過去說這婚暫時結不成,哪那麼容易?搞不好還得出點血,貼補人家的損失。
想想這都是林喬害的,孫秀芝氣不打一處來,“等那死丫頭回來的,看我怎麼收拾她!”
第二天天終於放晴,孫秀芝吃完飯就準備出發,趕在馬家過來接親之前把人攔住。
沒想到剛出院門,就在前面看到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林喬母親劉玉蘭也不知是幾點出的門,鞋上、褲腿上全是泥,正站在路邊和人說話。她五官和林喬有五六分相似,隻一雙眼角下垂的眼睛溫婉柔和,此刻正寫滿了擔憂。
孫秀芝登時心裡便是一沉,再看和她說話的人,眼皮更是猛跳兩下。
一個村裡住著,她哪能認不出趙三媳婦,馬榮亮之前那位丈母娘,馬家的前親家?當初老趙家小霞出了那事,趙三媳婦可沒少指天盾地,大罵馬家不是人。
這兩個人在這時候碰到一塊,想讓人不往壞處想都不行。
果然趙三媳婦餘光瞥到她,聲音更大,“那馬榮亮是啥好東西?忘恩負義的王八蛋!當初要不是我們家幫著,他一個知青連地都不會種,哪能吃飽飯?他倒好,一回城就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這種人說給你家喬丫頭,能不把人窩囊病嗎?強心劑都打了兩針。”
前兩天林喬的確病了,村裡就一個衛生所,消息瞞不住也很正常。
不過正因為她病了,孫秀芝才沒想到她還能跑,還有力氣跑,被她鑽了空子。
自從昨天見過林守義,劉玉蘭這心裡就沒踏實過,正常誰會頂著大雨跑去問她看沒看到林喬?
一夜難眠,早上天剛亮她就從家裡出發,踩著泥濘走了近三十裡地過來,聽到趙三媳婦這話臉都氣紅了,幾步衝到孫秀芝面前,“喬喬呢?喬喬是不是丟了?”
孫秀芝哪可能承認,狠瞪了趙三媳婦一眼,“喬喬好生在家待著呢,少聽那些嚼舌頭的瞎說。”
“我瞎說?我還用得著瞎說?”趙三媳婦都被氣笑了,“這事兒又不是隻有我知道,不信你在村裡隨便找個人問問,是不是你們家老太太剛死,她就把喬丫頭賣了?”
有些事做得說不得,孫秀芝正著急進程,被這麼一攔本就不快,見周圍還有人聞聲看過來,臉色更是難看,“你不就是人家沒要你閨女,見不得別人去城裡過好日子?要我說也是你們家小霞不對,連生兩個都是丫頭片子。現在城裡計劃生育抓得多嚴啊,每個月都要查例假,要是超生連工作都沒了。你家小霞生不出兒子,還不讓人家找別人生了?”
這話一句比一句戳人痛處,趙三媳婦哪還顧得上劉玉蘭,立即和她吵起來。
劉玉蘭也沒心思管她們吵不吵,直接繞過兩人進了院。
迎面碰上林家父子出來查看情況,她目光在明顯臉色不好的林守義身上一掃,問一見到她就滿臉不自在的林偉,“大偉你實話跟伯母說,喬喬是不是不見了?”
當初劉玉蘭改嫁的時候,林偉已經記事了,還記得她每次給林喬買糖吃,都會給自己帶一塊。
那時候孫秀芝接連懷孕,忙著照顧生下來就身體不好的小兒子,把他丟給了林老太太帶。他看著劉玉蘭,總不免想這要是自己的媽媽,哪怕有了其他孩子,也不會忽略自己吧?
後來弟弟沒養住,出疹子沒了,爸媽又把自己接回去,甚至為了自己……
林偉低下頭,不敢去看對方焦急又懇切的眼睛,“喬喬是不見了,前天早上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