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擔心他。
話在唇邊,卻說不出口。
程濯當她是嚇到了,從兜裡掏出車鑰匙,放在她手心裡,另一手攏著她的臉,拇指輕蹭。
“去車裡等我吧,我處理完就來。”
孟聽枝看了眼病房的門。
裡頭又提到薛妙,母女兩個同仇敵愾似的說起這樣的女人如何如何,話很難聽。
她沉默的幾秒,叫那股刺耳的不適感在心頭慢慢淡去,收攏手指握住車鑰匙,也一並將程濯的手指勾住。
很松的力道,稍稍一掙,兩人就會分開。
深夜無人,醫院走廊的燈源冷白空洞,落在她稍一抬起的明淨眸底,清澈有力,還是那把好脾氣的嗓子,說出來的每個字卻都在暗暗護他。
“他們會跟你發脾氣嗎?”
程濯眼底的情緒怔了下,搖頭道:“不會,除了你,沒人敢跟我發脾氣,他們都哄著我,就像我哄著你那樣。”
“我不信。”
她執拗又耿直,盯著那扇門,像要洞穿裡頭的牛鬼神蛇。
程濯將她的臉一掰,不許她看,輕笑了聲,直接把她往電梯位置推一把。
“不信拉倒,小姑娘家家的怎麼這麼不好騙,趕緊走吧,在車裡等我。”
孟聽枝曉得,自己沒有能言善道替他斡旋的能力,她在場可能隻會給他添麻煩,乖乖坐電梯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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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醫院,遠遠按亮車燈,坐進了副駕駛。
久等無聊,點開社交軟件再退出,試遍所有軟件後,把喬落年前那首獲獎金曲點出來聽。
她始終在分神,始終在遊離,像力無著處地漂浮著,最後玩起車鑰匙上的掛件。
工作室有一臺迷你膠裝機,年前孟聽枝親手做了這個油皮小書的掛件,不到女生半個巴掌大小,一組三十六張圖,快速翻過,就是程濯一個點煙勾唇的動作。
拇指一撥,反反復復。
那神情都是她自己畫的線稿,將他身上那股矜貴懶散的氣質體現得淋漓盡致。
等程濯下來時,孟聽枝已經在車裡等到睡著。
歪著頭,合眼靠在車窗玻璃上。
本來帶著一身火氣下樓,程濯隻想盡快離開這裡,握上車門把手,一股壓力抵著門,他心髒一緊,忽的放輕了動作。
將車門慢慢打開,裡頭靠窗而睡的小姑娘依著那道力往外慢慢滑墜,最後腦袋不偏不倚靠在程濯身上。
程濯的另一隻手,及時掌住她的後腦。
“唔”了鼻音濃濃的一聲,她迷糊醒來,聞到熟悉的煙草淡香,仰頭眨了眨眼。
“你來了。”
她睡得渾身發熱,聲音是糯的,程濯見她這副懵然的模樣,捏了捏她的耳垂。
“坐好了,回家。”
程濯剛走一步,察覺衣角扯著一股力,他回頭垂眼,副駕駛的孟聽枝正拉著他的衣服在。
“怎麼了?”
孟聽枝松開手。
“剛剛我等得無聊,去附近晃了晃,前面有一個紅薯亭,你餓嗎?我們去買烤紅薯吧?”
被叔伯至親指著鼻子罵冷血,心緒毫無波瀾,一個小姑娘在四下無人的街頭,用力掰開熱騰騰的紅薯分他一半,反倒愧疚萬千。
當得起他爺爺說他一句古怪胚的脾氣,吃軟不吃硬。
她也真的是太軟了。
軟到心坎上。
年後半月,他忙得完全顧不上她,好不容易把人帶出來吃頓飯,半途就要散,她沒一句怨言不滿,乖乖在車裡等到睡著。
醒來還記著他晚飯沒吃幾口。
跟孟聽枝在一起半年多,程濯從沒後悔過,他是萬事朝前看,懶得回頭反省的人,一直問心無愧,別人女朋友有的,他也都給了。
談不上虧欠。
這一刻才暗嘲無知,感情哪是一筆一筆能算清的,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帶著他凌晨時分沿街吃烤紅薯的小姑娘,這種陌生的虧欠情緒,叫他心神不安。
不能欠人,否則無法自在坦蕩,無法自如抽身。
“孟聽枝。”他喊她。
“嗯?”
“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天陰,夜空一片灰垩,什麼也沒有,手心捧著的紅薯,飄一段肉眼可見的甜香白霧,她微仰頭,眼睛在路燈下純淨又明亮,認真地說:
“我想要,我的月亮永遠不會墜落。”
長風過街,他看向身邊的人。
那得很久以後,他才能從她少女時代的信箋裡讀懂這句話的意思。
第41章 恨春天 我知道,你就是喜歡……
三月初, 孟聽枝在財經新聞網上看到程濯的名字,與賀孝崢一同赴美。
孟聽枝查了之前程家海外新能源項目的前期報道,一直是由賀孝崢主導力推, 而現在的新聞已經悄悄將焦點轉移到了程濯身上。
單單是程靖遠獨子這個身份, 就有足夠講頭, 何況這是他首次以程家發言人的身份進入集團內部擔任實職。
他沒有把鄧助理帶走, 起初給了孟聽枝一種錯覺,事情很小, 他很快會回來。
在程濯登機那天,孟聽枝入職陳教授的工作室,迎新飯結束, 鄧銳開車來接她,就這麼接了一個多月。
四月下旬,整個蘇城被融融春光包圍,遍地暖陽,孟聽枝也換了單薄的裙子,拎著兩盒酥餅去工作室和大家分。
工作室前院裡養的花都開了,姹紫嫣紅, 有位師姐一進門就打噴嚏,頂著個通紅鼻頭說恨春天,總逗得大家笑。
這陣子工作室難得清闲,一切準備就緒, 就等著五月份“舒晚鏡回憶展”拉開序幕, 前前後後忙了一年,所有參與其中的工作人員都很期待開展。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比舒晚鏡回憶展先火起來的是孟聽枝的個人“圖集”。
一系列孟聽枝下車的偷拍圖片,狙向精準, 直指即將畢業的美院大四學生孟聽枝遊走在多位豪車男士身邊,私生活不檢點。
其中鄧銳多次出境,正面照清晰,給孟聽枝開車門的圖片被重點圈紅備注,此為舒晚鏡回憶展的甲方負責人之一。
下方配圖是鄧銳與幾個正睿資本的高管一起從會議室出來,同樣圈紅。
之後帖子裡行文便是一通陰陽怪氣,眾所周知美院陳教授的工作室出奇難進,往屆學長學姐都是什麼大獎在身,而孟聽枝雖然大學四年成績靠前,但論起實質性的獎項,那可是遜色了不少。
這屆美院畢業生裡,不乏拿獎出彩的學生,為什麼偏偏是跟工作室甲方不清不楚的孟聽枝得到了這個機會?
舒晚鏡回憶展在美院是什麼分量,那可是藝術公社問世後的個展首秀,稍微打聽一下都會知道,天降好餅,為什麼偏偏給孟聽枝?
整篇帖子,圖文並茂,一問接一環,層層遞進,顯然是有備而來。
孟聽枝剛看完,周遊的電話就打來了,張口就罵:“有沒有搞錯!連我爸也不放過?這哪個傻批發的陰間帖子啊,枝枝,那中間的男的是你堂哥吧?”
“嗯。”
所謂遊走在多袍茉位豪車男士身邊,是室友的爸爸,自己的堂哥,男朋友的助理。
也拍到男朋友了。
但那張模糊不清的偷拍應該是日期最新鮮的,就在上周,程濯抽空回國一趟,兩人沒待到二十四小時他就走了,開的是那輛曾被孟聽枝撞壞的碳黑超跑。
他穿簡單的白T,來工作室接孟聽枝,回頭那一瞬,被路燈下的厚重樹影籠著,個高腿長,看不清正臉。
圖片上隻能見捧著一束鬱金香的孟聽枝,微低著頭,笑容很甜。
周遊已經聲音憤憤,在電話裡盲猜是誰幹的了,也不難猜,能費這麼大周折偷拍攢圖,再配這種文案的,也就那幾個可能性。
這帖子寫的很妙,看似在說她私生活混亂,實際上重點全落在最後,暗指她以色換權,她如今得來的一切都不幹淨。
翻開評論,孟聽枝愣滯幾秒,又荒唐地笑了,這些頂著一串陌生代碼的匿名id,張口就來: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人。
好像,孟聽枝跟他們每個人曾經都很熟一樣。
“啊這,怎麼會這樣啊,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挺樸素的一個女生,大一經常在食堂看見她。”
“一直以為她是美院女生裡的清流,沒想到是泥石流,大一軍訓差點被人慫恿跟她告白,還好沒有,拜金女不配。”
“樓上注意,你適合追孟聽枝麼,能不能好好看看貼裡的都是什麼車,最次也是寶馬5系,最糊的那張圖裡是柯尼塞格。”
“這種車國內應該沒幾輛吧,往上查應該能查到誰是車主吧。”
“查啊,查到算你有本事,能買千萬級別的車當燒錢玩具的人,你當背景很好查麼?”
“我怎麼記得去年貼吧也因為一輛柯尼塞格炸過一次,也是黑色,就在大學城的湘橋居門口,還有人有記得嗎?”
“忽然細思極恐,好幾次在圖書館遇見過孟聽枝,一直覺得她屬於那種溫柔又話少的女生唉,太厲害了,這就叫悶聲幹大事嗎?”
“就這樣的人也配進陳教授的工作室,那美院學子也別比賽拿獎了,比誰會脫衣服吧。”
“這帖子算實錘了吧,就怕有人本事通天能叫院方不作為,有人去微博上發嗎?鬧大才有人管吧,希望出事!”
“這就是你們誇的美院清流女神?惡心。”
……
蘇大校內的帖子,不僅是院方,連陳教授也高度重視,事情剛出來就喊了孟聽枝去辦公室聊。
孟聽枝沒什麼好隱瞞的,之前不想說,就是不想特殊化,沒想到,到頭來反倒被潑了汙水。
“那程先生那邊,現在知情嗎?”
陳教授桌上放了一個仿古的擺鍾,到整點發出一聲悶沉的撞擊報時。
孟聽枝在金屬的落地垂燈下顫了顫睫,搖頭回答:“他還不知道,他不在國內。”
“這件事,有關你的個人名譽和校方聲譽,院方肯定會去查,既然你說那些男士都是你的親朋,那最遲明後天吧,校方那邊主任會約你家長談一下,後續會發一個公告,工作室這邊也會發一個公告。”
孟聽枝之前在電話裡已經跟周遊聊過,差不多知道後續的流程,此時隻是點點頭。
美院出這種有關女學生的造謠事件雖然不是第一次,但是孟聽枝的反應太淡了,沒有委屈生怨,也沒有哭哭啼啼。
隻是安靜的,等著事情處理過去。
陳教授不由地多說一句:“進工作室,獎項自然是加分,但我也從來沒說過以獎定名額的這種話,你在美院,也知道美院這幾年的風氣,那幾個熱門的藝術大賽,都去擠破頭參加,評委喜歡什麼,他們就畫什麼,還沒出校園呢,就一身匠氣,你是我親自選的人,不要讓外界的聲音過多的影響到你,好嗎?”
孟聽枝點頭,抿出一絲笑:“謝謝教授。”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大一帶你們班的立體構成,有次課堂作業,學委布置錯了,導致下課沒人能做完,我從教務處那邊過去的時候,畫室都走空了,就你一個人,還在畫,畫完再走的,當時你們輔導員剛好也在,說這個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性格怎麼好刻板,我說刻板好啊,現在這些年輕人懂變通靈活過頭的太多太多啦。”
陳教授在美院是出名的沉古學究,愛定死規矩,半點變通也不留,院裡每學期都有教師評分,她從來都是不受學生喜歡的。
這樣語調親和的話,別說是孟聽枝,估計工作室的其他學長學姐也極少能聽到。
“別說社會,學校都這樣,競爭無處不在,即使你不爭不搶,也多的是人想盡辦法要與你為敵,你挺有靈氣的,得自己想想以後要走什麼路。”
“知道了,謝謝教授,”孟聽枝很感念地再次道謝,“希望我的事沒有給您添太多麻煩。”
陳教授推了一下眼鏡,淡笑著拍拍孟聽枝的肩,“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沒什麼麻不麻煩的,我都要對你們負責。”
從陳教授辦公室出來,孟聽枝心情舒朗不少,松一口氣,路過走廊,看到許明澤。
穿藏藍色的日式中領襯衫,手裡也沒拿手機,像是站在那兒幹等很久了。
孟聽枝剛走過去,就聽到他失意的聲音,有點突兀:“你真的有男朋友?”
“嗯。”
他做深呼吸,慢慢露出一個笑來,就將話題轉走了,像剛剛那個問題根本不存在一樣。
“帖子的事,學校已經在查了,網上那些話你也不用太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