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皙木呆在原地,賀燃走得頭也不回。
徘徊在醫院門口接客的出租車見縫插針。他拉開最近一輛的車門,坐上去,讓司機馬上開車。
深冬夜風透窗入鼻,霓虹隨車動,一波三折跳躍在玻璃和他身上。
車子駛出,先慢後快。
“賀燃!賀燃!”
簡皙在後頭瘸著腿,使勁追著車跑。
聲嘶力竭的喊聲隨風散了溫,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尖刀挑起心頭肉。
出租車司機“咦”了一聲,“後面那人是不是你認識的?落東西了吧?要不要停車啊?”
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後座兒的人吭聲。
司機就當沒啥事,吹著口哨,調大了收音機的音量。
午夜電臺在放節目,正好切到一首情歌,這歌原唱是女的,被一個男聲翻唱。
“我都寂寞多久了還是沒好
“感覺全世界都在竊竊嘲笑
“吵醒沉睡冰山後從容脫逃”
聽了幾句,司機特別興奮地聊天:“這歌我知道!那啥明星唱歌的節目,我老婆每個星期都守著看,叫,叫什麼來著,哥們兒你記不記得啊……”
司機抬眼,心裡忽然“咯噔”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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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視鏡就像一道窄窄的取景框,照到後座的男人,如軟泥靠著椅背。
情歌漸入高|潮——
“明明你也很愛我,沒理由愛不到結果
“隻要你敢不懦弱,憑什麼我們要錯過”
隻要不懦弱,憑什麼要錯過。
聽到這一句,賀燃的眼淚再也撐不住,就這麼掉了下來。
吃果果
出租車司機一路都不敢說話,賀燃像一隻壓抑的困獸,噎著聲自己跟自己較勁。
蕩回牙蹄路,賀燃跟遊魂似的開門,進門。
外婆一聽動靜,搖著身子獻寶似地說:“這是我今天求回來的平安福,你和小晳一人一個。”
她手裡提著兩根紅繩,轉過身卻愣住,“哎?”
賀燃跟抽了精氣一般,全無平日的神採。
外婆無不擔心,“身體不舒服還是遇到不痛快的事情啦?”
賀燃回臥室,把門給鎖上,“撲通”一聲倒向床,整個人都懵了。
睜開眼睛就是簡晳哭皺了的臉,閉上眼睛就是她追著車跑驚慌失措的畫面。
賀燃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外婆輕輕叩響了門板,然後便沒了聲音。沒多久,挨著地面的門縫裡,悄悄塞進一個東西。
賀燃枕著手,一眼就看到,是那個繡了他名字的平安福。
這小老太婆很知趣啊,眼睛能望進人心裡去,大概她也知道,孫媳婦已經沒戲了吧。
想到這,賀燃不由笑出了聲,但這笑實在太苦,苦到眼淚又他媽在叫囂了。
———
簡晳是被陶星來發現的。
她一個人坐在馬路邊,跟隻流浪狗似的,手吊著繃帶,腿也因為疼痛而不自覺地發抖。
陶星來急死了,跳下車一頓罵,“你還要不要命了,搞什麼呢!啊?坐在地板上不嫌發涼啊,馬上就要下雪了,你坐這兒演雪人呢!
可簡晳把頭抬起來的一瞬間,陶星來的火氣頓時沒了影。
簡晳滿臉淚,抽泣得直打嗝,陶星來蹲下來,湊近了才聽清,簡晳說的是——
“賀燃他不要我了。”
“不要就不要。”陶星來心疼死了,“今天他對你愛理不理,哼,明天讓他高攀不起。”
“沒有明天了。”簡晳聲音嘶啞,“再也沒有了。”
陶星來心裡一酸,眼巴巴地望著她,“姐,別哭了好不好?你再哭,我就陪你一起哭。”
他眼底淚花閃閃,“咱倆還缺一個飯盆,擱地上,沒準有人丟鋼镚兒呢。一塊錢分你五毛,求你了,別哭了。”
簡晳一頭栽在陶星來的肩膀上,抽泣得更厲害。
陶星來心疼自己的韓版大衣一秒鍾,“失戀的女孩我來守護,愛情這玩意兒真是太可怕。”
溫度冷入骨,他也沒敢耽擱,抱著簡晳往車上塞,趕緊回了醫院。
結果當晚,簡晳就發起了高燒。
四十度往上,用了藥降下去,再停藥就又燒起來。
陶溪紅急得隔一分鍾就去摸她額頭,陶星來都快崩潰,“媽!姐都能煮雞蛋了!可別燒壞腦子!”
“別吵,還不嫌亂呢。”陶溪紅心急火燎,又出去找醫生。
陶星來害怕極了,蹲在病床邊跟小狗似的,可憐巴巴地對沉睡的簡晳小聲:“你這麼為難自己,賀賀哥又不知道,姐姐,不值得的。”
簡晳緊閉雙眼,燒得稀裡糊塗,臉上是病態的潮紅。
她沒動。
陶星來抹了把眼淚,氣死,這一天流的淚,都快趕上他出生那日了。
陶星來掏出手機,打給了他的陸陸哥哥。
陸悍驍公司有急事,所以看完簡晳就趕回去,剛好事情忙完,就接到了電話。
“我日,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姐弟倆啊,一個磨人精,一個跟屁蟲。”陸悍驍拿起車鑰匙往外走,“等著,我就過來!”
陶星來嗯嗯哼哼,小心翼翼道:“陸陸哥,來的路上,能順便幫我帶份兒炸雞翅嗎,記得要六個,不然吃不飽。”
陸悍驍:“……”
雞翅到了,簡晳剛降下去的體溫又飚了上來。
醫生已經不敢連續用藥,隻囑咐物理降溫。簡晳額頭上蓋著冰袋,燒得嘴皮都泛起白皮。
“我姐她心裡堵著氣,沒疏通,鬱火難散,自己為難自己,可憐死了。”陶星來丟下雞翅,又來演情深深雨蒙蒙。
陸悍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操”了一聲,“這熱度,燻臘肉呢。”
“我媽急著要轉院。”
“轉個屁,她這醫院是省裡最好的。”
陸悍驍抽出一根雪茄,咬在嘴裡過幹癮,他靠著桌子斜站著,沉默幾秒後有了決定。
陶星來一陣驚呼:“陸陸哥你要幹什麼!”
隻見陸悍驍脫了自己的大衣,二話不說將病床上的簡晳抱起,走之前還沒忘把她裹嚴實。
“別跟來,我帶你姐找藥去!”
陸悍驍直奔停車場,載著昏睡不醒的簡晳開向牙蹄路。
———
夜深已過凌晨一點,外婆有燒香拜佛的習慣,每月十五都會趕在零點前去廟裡上香磕頭。
桌上留了一碗酒釀丸子,還有餘溫熱氣,賀燃頹了好久,才從床上爬起走到客廳。
“咚!咚!咚!”砸門聲匪氣盡顯,總算拉回了賀燃的魂,他皺眉,“誰啊?”
外頭沒吭聲,還是不停敲。
“找死呢!”賀燃脾氣一點就爆,火吞吞地拉開門,迎面就被一個拳頭揍得倒地。
陸悍驍挽起袖子,一臉風雪。
濃稠的血腥味在唇齒間滿眼,賀燃被揍得火大,“操!姓陸的你發什麼瘋!”
陸悍驍兩步向前,拽起他的衣領把人拖直了,往牆壁上推,“發你大爺的瘋!你是不是跟小晳說分手了?是不是?”
賀燃大喘氣,血從一邊嘴角往下淌,“她被那群王八蛋打成那樣,就是因為我!我不能再讓這女人跟著我受苦了!”
“放你媽的狗屁!”陸悍驍又是一拳揍上他的側臉,“你要真心疼,就好好振作起來,以前那個我認識的賀燃死哪兒去了,你瞧瞧你現在什麼模樣,對,在我看來,你就是配不上她!”
賀燃眼睛通紅,“所以我才跟她分手。”
“你配不上,不是因為你沒錢,而是因為你配不上小晳的勇氣和用心!”陸悍驍氣死了,“我這妹妹姻緣坎坷,老天瞎幾把眼。一個渣男耗了她十年,一個你,傷透了她的心!”
賀燃隻覺得耳朵邊嗡嗡作響。
陸悍驍拽著他衣領又把人給甩在地上,“你還敢說分手,我告訴你,就算要分,也必須是小晳先開口!你個垃圾算老幾!再敢這樣傷她,我把你填海!”
賀燃回過神來,怒氣爆裂,大吼一聲一腳踹翻陸悍驍,反敗為勝也給了他一拳頭。
“你以為就你心疼她啊!她滿身血躺地上的時候,我真想把自己一槍給崩了!”
“你崩啊,你倒是崩啊!”陸悍驍竟真從衣袋裡扔出一把槍,銀色槍身寒光乍現,“咚”的一聲丟在桌上。
這是陸悍驍防身備用的家伙,從不明晃晃地亮出來,可見這次是真怒了。
賀燃不說話,眼眶通紅,這一次,是被眼淚給逼的。
陸悍驍也拉回了些理智,他把槍收好,沉聲撂話,“給我滾出來。”
說完,便徑直朝門外走。
賀燃停頓兩秒,還是跟了過去。
路虎停在門口空坪,陸悍驍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賀燃眯縫了雙眼,隻看到副駕上有個人影。
陸悍驍把簡晳給抱了出來,大步走到賀燃面前,也不管他準備好沒,甩手往他懷裡一塞,“欠下的爛賬,你自己還!”
賀燃眼疾手快,妥妥把人接住,護在胸口鐵緊。他眉間有怒意,“陸悍驍!”
但很快,手裡的觸感就有了不對勁的地方。很熱,隔著這麼厚的外套,都能清晰感覺。
陸悍驍冷冷哼聲,“我姑娘燒了一晚上,放心,沒多高,四十度而已,也沒啥事,醫生用藥退不下來,好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他狂拽酷炫地坐上駕駛座,一把倒車,飛駛而出。賀燃吃了一嘴尾氣,沒敢耽誤,抱著簡晳趕緊進屋。
把人往床上平放,借著燈亮終於看清,簡晳一張小臉捂得跟猴屁股似的。賀燃顧不上心疼,用手探了探她額頭,完了,心疼的感覺又回來了。
簡晳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這回終於肯睜眼,一看見是賀燃,立刻哼哼唧唧仿佛才知道疼一般,扭著身子往他身上蹭,又皺又紅的臉找準胸口埋了進去。
賀燃克制著,還是把她給摁在了床上,“你就掏心挖肺讓我心疼是吧?嗯?簡晳,你真是好樣的。”
簡晳發燒是真的,人糊塗也是真的,沒吭聲,模樣卻十分可憐。
賀燃去打了桶溫水過來,然後挽起袖子,動手給她脫衣服。
他已經完全忘記兩人剛分手,動作嫻熟得像是自家人。
簡晳身上有傷,賀燃盡力避免,卻還是會不小心蹭到,一刮蹭,她就皺眉嚷疼,賀燃心就跟著一緊,胡亂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簡晳跟灌了迷魂湯似的,人不清醒,卻本能地去摟賀燃的脖頸。
賀燃費勁地撐著,不讓她得逞,溫水擦身了一遍,他自己渾身也汗透了。
簡晳鬧得厲害,一會哭,一會嚷疼,一會叫老公,一會又罵他王八蛋,眼淚鼻涕一把抓,到最後,迷迷糊糊地直抽抽,說,“我不分手。”
賀燃被弄得沒轍,隻好一把將人抱住,腿夾著她的腳不讓踢被子。
太奇妙了,簡晳就真的安靜老實了。
賀燃默默無語,理智在遊說,身體卻很誠實,做不到無動於衷,也做不到硬起心腸。
簡皙身上跟著了火似的,好了那麼一小時,後半夜,燒得更厲害了。
賀燃暗罵一聲,迅速跳下床,三五兩下脫掉衣服,光著膀子衝進了洗手間。
大冬天的凌晨之夜,他在冰冷刺骨的水裡,不停衝洗,耐著寒冷,足足淋了十分鍾才關水。
賀燃哆嗦著跑出來,鑽進被窩,重新把簡皙摟進了懷裡。
他的身體像一塊天然的降溫石,簡皙本能地靠近,這既是救命的靈丹藥,也是前世今生的唯一慰藉。
兩具身體,是火與冰,是人間與天上,看似不可能相會,卻在這一刻,共永生,奔永恆。
簡皙的體溫終於慢慢趨於平穩,發了一身冷汗。
凌晨四點,賀燃翻身虛壓在她上面,用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這才松了氣。
簡皙醒來的時候,家裡空無一人。她頭痛欲裂,幾乎想不起昨晚發生的事,隻記得陸悍驍把她跟包粽子似的,扛在肩上蹦來蹦去。
至於怎麼在賀燃家,簡皙想,肯定是送貨上門,遭人拒收了。
簡皙情緒低落,身體也虛得很,她沒多停留,一瘸一拐地出門打車。
———
一身癱軟回到公寓,簡皙一通電話把陸悍驍罵了個狗血淋頭,陸悍驍納悶極了,不可能啊,自己又好心辦壞事了?
就這樣,簡皙向醫院請了一星期病假,天天悶頭大睡。
陸悍驍算準了她消氣的時間,在第四天晚上,拉著陶星來上門死皮賴臉來了。
簡皙看到他倆就心煩,“我受著傷呢,沒空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