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
他笑了一下:“我還以為是你已經長大了,沒想到還是一樣幼稚。你說說,是婚姻重要,還是生命安全重要?”
他果然還是記得的。明明已經有了倪蕾,兩個人已經結合有了後代,為什麼還要關心她的死活?讓她這樣誤會下去,對他根本沒有半點好處。她皺了皺眉,堅定地說:“女人的青春有多寶貴,你比我懂。我隻想和對的人結婚。”
賀英澤沒有同情她,反而更加冷酷:“我一直以為你是有腦子的女人,怎麼現在跟別的女人一樣糊塗,愁嫁的衝動都超過活命了?你才幾歲,有什麼好擔心的?”
“對的人不是立刻就能遇到的。”
可是,如果你是錯的人,那即便遇到對的人,我也不會再愛了。
“就你現在這樣的心態,也不可能遇到對的人。現在和一個有女友的男人保持這種曖昧關系,更是不明智。”
雨聲比鋼琴孤獨,澆灌著千點萬點音符,為高聳的樓群書寫出悲傷的曲譜。洛薇的心裡亂極了,想起自己喜歡賀英澤喜歡得這麼痛苦,滾燙的淚水盈滿眼眶。她幾乎把嘴唇咬破,指甲把手心刺破,卻還是沒能控制住淚水往外湧。她又聽見他不帶感情地譏諷:“洛薇,你是想當小三嗎?”
他說話從來尖銳又不留情面,把她的心戳得千瘡百孔。她苦笑:“你說的‘有女友的男人’是誰呢?”
“沒必要裝傻,剛才我都看到了。”
“哦,原來你說的人是蘇嘉年啊,我還以為是在說你自己呢。”她抬頭,滿臉淚痕,眼神卻比刀鋒還尖銳,“我就覺得奇怪了,難道跟你混在一起,我就不是小三?”
賀英澤的眼眸驟然睜大。
她笑了一下,臉上大顆大顆掉落的淚水仿佛與她毫無關系:“賀英澤,你認為我是個蠢女人,什麼都不懂,對不對?你這段時間假裝無意識地和我拉近關系,難道真的一秒鍾都沒想到過倪蕾?你以為在錢夾裡放了我高中時的照片,就可以粉飾玩弄我的事實?真以為我傻到這種程度了嗎……”說到這裡,她再也硬氣不下去,哭得稀裡哗啦,嗚咽著說:“不對,我在胡說什麼,我們能是什麼關系呢,我們什麼都不是……”
忽然,哭到顫抖的身體被賀英澤擁入懷中。她愕然地抬頭,一雙松軟的唇卻壓了下來,輕輕吻了她。大雨傾盆的夜晚,身體也被雷電擊中一般,她僵硬地縮了一下,躲開了他的吻。
“我真的很喜歡你……”她泣不成聲,再也無法偽裝一分強悍,“求求你,放我走吧。”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隻能聽見雨水拍打建築的聲音。他怔了怔,笑了一下,眼眸是燃燒成灰的星,在水光中黯淡了下去。頃刻間,城市的聲音都被放大,所有的感官感受都變得比以往清晰。因為液體模糊了視線,高架上的路燈串聯在一起,亮成了蜿蜒至黑暗的深黃項鏈。整個世界的熱情都被雨水澆滅,隻有寒冷刺骨的悲傷。她眼眶發熱,嗓音沙啞地小聲說:“我沒別的要求,隻想從你這裡畢業,嫁一個我配得上的人。”說完這句話,腦中千萬的神經都被無名的鐵線抓緊,拽得頭皮發麻,耳朵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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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淹沒了車輛的噪聲。很久很久以後,他輕聲說:“好。我放你走。”
這個答案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當他吻她的那一秒,她曽心存僥幸,認為他對她的喜歡,比預期的要多那麼一點點。
可她想錯了。
她低下頭去,發現視線越來越模糊:“我離開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別老熬夜。”
她是真心愛賀英澤,愛到隻要他幸福就好。這輩子能這樣喜歡一個人,可以說是一種極大的幸福。若要說這份幸福中有什麼不圓滿,那也隻有一點——這份幸福是屬於他與倪蕾的,和自己沒有什麼關系。
這場雨下了一整個晚上。不知不覺中,最炎熱的時節遠去,夏花無聲香銷,殘葉也開始璇落。推開窗子,隻能看見近處的衰敗和遠處還無中北島高樓。那些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已經與邁向耳順之年的謝茂沒什麼關系。他望著窗外的宮州景色,覺得視野也被雨水浸泡過,讓他不由自主想起溫庭筠筆下的花間傷景,也想起曾經有一個女人很喜歡讀宋詞。她不喜歡唐詩,因為覺得唐詩行文過於工整,其中又有太多歷史、國恨、抱負,都是她不關心的東西。她就喜歡那些女權主義反感的閨怨詞,欽佩千年前的男詞人能三言兩語把小女兒情思寫到極致,讓活到現代社會的她也深有同感。當時他當然對她充滿了憐惜之情,沒想到後來的結果會是那樣。現在回想往事,不得不承認“性格決定命運”是一條至理名言。他從櫃子裡拿出一沓包扎著的陳舊信紙。信紙的顏色是天空藍,上有薰衣草花紋,精細敏感一如它們的主人。翻開信紙,一頁頁反復閱讀,過往的回憶也成了細雨,淋湿了記憶的窗扇。
過了十多分鍾,一通電話把他叫到了樓下。他把信紙裝入寫字臺的抽屜中,起身掩門而去。隨後,不被留意的角落裡,謝欣琪偷偷溜了進來,拉開抽屜,開始偷窺老爸的隱私。她知道他年輕時風流不羈,大概猜到這沓信紙裡藏的多半是那個年代的桃色秘密。可是,讀完信件的內容,她還是怔忪了很久:父親與這名叫吳巧菡的女人通信三年多,最初幾封信裡,吳巧菡的語句無處不透露著濃濃的綠茶婊氣息,動輒“薄情不來門半掩,醒來空見楊花滿繡床”“反正雲雨無憑,從此與君音塵絕”“縱被無情棄,妾似將身嫁與,一生休”,看似哀怨,又千回百轉地撒了個惡心的嬌。讓謝欣琪直接懷疑她是從古代青樓穿越來的。但看到後面,寫信人的哀怨卻成了真哀怨,每一頁的紙上都有淚痕,反反復復強調“謝茂,我真是冤枉的”……直到看見“修臣”二字,她才終於發現,原來寫信人是她哥的親媽!就是那個差點把他媽從正宮娘娘位置上扳倒的女人!她快速翻了翻那堆信,在裡面翻到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它的紋理與別的信紙一樣,但被撕碎過,又重新用透明膠粘了起來。信上的內容是:
“奶媽,周錦茹令我們姐妹蒙羞,我恨她,我恨她。讓那兩個女娃娃消失,一旦我嫁給謝茂,保你全家榮華富貴。”
看到這裡,謝欣琪沉思良久,終於想明白:原來,當初保姆誤殺自己胞妹欣喬的意外,都是這個吳巧菡安排的!直到事情敗露,父親才總算看透了這個女人的真面目,踹了她把哥哥帶回家,不讓他們母子相見。真是做得好!這種女人就該死!可是,那句“令我們姐妹蒙羞”是什麼意思?她倒回去翻其他內容,果然在前面的信裡發現了這樣一段話:
“我承認,我最初接近你是因為姐的仇恨。謝茂,我不求原宥,但求理解。我沒有親人,就那麼一個如母長姐。她原本才應該是宮州小姐冠軍,原本應該是你的太太。但因為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冠軍之位才被奪走。你知道你們結婚後,周錦茹未孕都能錦衣玉食,我姐姐過的卻是什麼生活嗎?她體虛病重,挺著個大肚子,在陋室裡為丈夫煲湯!病痛令她徹夜難眠,起坐不能平!她愛那個男人,對此不計較,可我看著揪心啊。後來她為保孩子難產去世,還不忘讓那個男人照顧我。縱然往事已成空,這種喪姐之痛,我亦終生難忘。謝茂,我自己是有姐姐的人,又怎堪害死兩個新生的姐妹!即便這對姐妹是我仇人生的……”
謝欣琪並不能確定吳巧菡說的話是否全部屬實,卻對中間那句“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冠軍之位才被奪走”產生了興趣。母親誕生於普通公務員家庭,並沒有什麼強大的後臺撐腰,在她嫁給父親之前,更不可能有實力拉攏媒體炒作。可她小時候又聽家裡長輩說過,母親參選宮州小姐那一屆,本來冠軍應該另有其人,因為那個姑娘確實美得仿佛不屬於人間,但後來因為體弱多病退出了比賽,不然也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想到這裡,謝欣琪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搜索“歷屆宮州小姐參選者名單”,找到了母親那一屆的信息。從第一名“周錦茹”往後,她捕捉到第四個人的名字:吳賽玉。這個人也姓吳,難道就是吳巧菡的姐姐?她又搜了一下“吳賽玉”三個字。陡然出現的黑白照片嚇了她一跳。一個女人頭上戴著一頂西洋寬檐白帽,如雲黑發盤在腦後,下巴莊重高雅地微微抬起,至於那張臉……謝欣琪倒吸了一口氣:她也太美了吧!這種天然去雕飾的美,真是鬥花花香銷,賽玉玉黯淡,讓她一個女生看了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隻是,這張照片看得越久,她越覺得心驚。因為,吳賽玉的五官辨識度非常高。宮州還有一個人,居然長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尤其是眼睛,深沉如海,這世界上絕對僅此一雙。
她不會是那個誰的媽吧……
她打開吳賽玉的百科資料,雖然已有這樣的猜想,還是被嚇了一跳:
吳賽玉(1965-1987),賭王賀炎第三任夫人,甄姬王城現任“King”賀英澤的母親。宮州人,出生於宮州書香門第,體弱多病,曾有“宮州第一美人”之稱。1987年因難產而死,二十二歲英年早逝。
基因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世界也真是太小了。原來,賀英澤是自己媽媽情敵的兒子,這關系真是夠亂的。看了一遍吳賽玉的介紹,謝欣琪卻怎麼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如果賀英澤知道這一層關系,為什麼當時還要同意和自己相親?還是說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可能,第一次看賀英澤的照片,光看眼神她就知道他腦子很好使……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想找個人商量商量。這種時候,她的第一選擇往往都是哥哥,可一想到哥哥是吳巧菡的兒子,萬一涉及他和他母親的利害關系,找他可能還不如自己憋著好。她腦子一轉,想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她冒雨開車去蘇嘉年家裡。接著發生了一件事,讓她把吳氏姐妹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也因此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閃電的利爪劃破天空,連綿的密雨傾頹了宮州之夜。鳥兒躲在樹枝間,刺破了枝丫的傷口。走過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棟由愛奧尼亞式圓柱撐起的別墅出現在謝欣琪面前。這棟建築有半殖民地時的陳舊影子,似乎一定要門前雜草叢生、細雨湿流光的寂靜氛圍才適合它。然而,這一晚蘇家一點也不寂靜。一個女人的嘶喊聲從門前傳來,讓謝欣琪打了個哆嗦。她撐傘順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門口,妻子發了瘋般往前衝,丈夫奮力拉住她。她憤然地大哭:“我不要臭錢,我要我的女兒回來!”
她前方臺階上站著的人,是兩名時刻準備動手的保鏢。保鏢護衛著的人,是抱著雙臂的蘇太太和一臉不明狀況的蘇嘉年。推推搡搡一陣,她丈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似乎在好言相勸,卻更加激怒了她。她指著蘇太太的鼻子,對丈夫聲嘶力竭地叫道:“孩子是這個女人叫打的!我都已經查得很清楚了!意外?放屁!如果他們真的有意道歉,為什麼現在才讓我們知道真相!我看你是被他們的幾百萬迷昏了頭,覺得女兒的命也就值這點錢嗎?!”被人如此怨恨地唾罵,蘇太太也不過是偏了偏頭,不讓她的食指對著自己的臉。
倒是蘇嘉年比她母親震驚多了,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什麼……你說……伊雪死了?”
男朋友和母親丟面子的時刻,似乎不要露面比較好。謝欣琪本來是這樣想,但聽見對方說打孩子的事,又產生了好奇。她正遲疑要不要上前,就聽到那個女人對著蘇嘉年怒吼:“你少裝!當時孩子已經六個月了!是一個已經成型的女胎!國外很多正規醫院都不讓打胎,六個月的孩子更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你媽還是把伊雪帶到了三流醫院!現在兩條命都沒了!你賠我女兒來!!”
伊雪是什麼人?謝欣琪蹙了蹙眉,卻看見女人衝上去拽著蘇嘉年的領口搖晃,他沒有反抗,表情越來越驚駭,臉色也比院子裡的巴西鳶尾還慘白。謝欣琪剛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個女人又繼續哭訴:“都是你,都是你這個人渣!那時候見異思遷,非要和伊雪分手!”
這句話剛一出口,天上就有閃電劃過,驚雷響起,把整個前院照得像日光燈下的太平間。雨下得更大了,一聲聲打在謝欣琪的心房。終於她想起來了,那個女孩叫劉伊雪,和蘇嘉年在同一個音樂學院學大提琴,是他的前女友,她在他手機相冊裡看過他們的合照,還逼著他刪得幹幹淨淨,她用了不足幾秒時間,就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卻完全無法消化事實。說肉麻些,在她心中,蘇嘉年一直都是天使般的男生。每當他們親密無間之時,他都很容易臉紅,向來克制、自持。就算他說自己是處男,她也不會覺得意外。而現在,他驚慌失措地看看伊雪的母親,又看看自己母親,慢慢搖頭,顫聲說:“媽……這是真的嗎?當時……伊雪懷孕了?”
蘇太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就像在看一群猴子在馬戲團戲耍。謝欣琪本以為這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但劉伊雪母親又一句話,把她完全打入地獄:“對,她懷孕了!就在你為了猛追初戀情人洛薇把她狠狠拋棄以後,她懷著你的孩子,被你媽媽送到醫院墮胎,然後大出血、客死異鄉!”
雨忽然小了些。謝欣琪後跌一步,高跟鞋在鵝卵石上的碰撞聲,引來了那幾個人的視線。
雖然早猜到了蘇嘉年喜歡洛薇,但被驗證以後,她還是完全無法接受。眼見蘇嘉年進入雨中,大步朝自己走來,又聽見那個母親冷笑一聲:“這不是洛薇嗎?”這時她大腦已經混亂,沒想過劉伊雪母親把他的情史調查得這麼透徹,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是謝欣琪而不是洛薇。所以,也意識不到這是充滿報復意味的一句話,她所有的意識都在訴說著:你謝欣琪,投了一個好胎,卻可以硬生生地把一手好牌打得一塌糊塗,在別人眼中始終連洛薇那樣的普通女孩都不如……自己究竟有多失敗?不,她根本沒有投好胎。她的家庭是支離破碎的,還不如洛薇呢。
她丟下傘,狼狽地逃入雨中,又被追趕上來的蘇嘉年拽住手腕。
“欣琪,你聽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他焦急地辯白,牢牢扣住她掙扎的手,“我承認,回國以後跟伊雪提出分手的是我,但我不知道她懷孕,也不知道她死了。過了這麼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