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滿溢著植物的屍體,又是一個衰敗與豐收的時節。哪怕隔著玻璃眺望窗外,看風無聲搖晃著黃枝,她也覺得有一絲涼意,從而引發右邊肋骨傷口的疼痛。那是一年零四個月前她中彈的部位,現在傷口已經痊愈,但有些後蹦遺症,一變天就會又疼又痒。她根本不願再回憶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在私人醫院配來,自己難過得幾乎死去,也打不通父母的電話。原來,是賀英澤救了她,他卻不願告訴她為什麼聯絡不上父母,直到她在網上看見煤氣報炸的新聞。
想到這裡,她吸了吸鼻子,耗盡所有力氣去控制情緒,不讓自己再度流淚。哭並不能解決問題,這一年她已經深有領悟。她為倪蕾倒了一杯茶,端上點心,兩個人聊了二十多分鍾,就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倪蕾笑了起來,走到她身後。她吸了一口氣,也醞釀好情緒轉過身去。倪蕾高挑而美麗,蕾絲鏤空長裙顏色是钴藍混了些湖藍,再加了一點點白的清新,把她襯得像個模特,但她望著賀英澤的眼神卻無比小女人。在洛薇看來,他們還真是有幾分相配。他看了看手表:“倪蕾,你去車上等我,我有點事要跟洛薇談。”
“好啊。不過,一會兒我們能讓洛薇加入晚餐嗎?”
“她還有工作要做。”
看得出來倪蕾很想說服他,但又很怕他,隻好低低地嘆了一聲,對洛薇揺搖腦袋,悄然跟著保鏢走出去。設計師也很識趣地跟著出去。於是,房間裡就隻剩下了洛薇與賀英澤二人。他隨性地走過來,在沙發上坐下:“珠寶設計進行得如何了?”
每次隻有他們二人相處時,洛薇都會手足無措,但她不會露出半點受到動揺的神色:“我們可能會考慮換一種方案,第一批首飾改做手鏈,市場定位稍微低端一點。”
“不設計戒指了?”
洛薇把時尚雜志拿過來,放在他面前:“你看,兩個月前謝欣琪就開始為下個季度的cici戒指、項鏈新款打廣告了,如果他們也走高端路線,形勢會不利於我們。Melanje Green本身就不是頂尖的品牌,第一次開拓珠寶市場可以保守些,適當避開與謝欣琪撞檔的風險。”
去年那麼短的時間內連續發生兩起事故,她當然知道父母的死絕非意外,卻沒有能力找出敵人是誰。事故發生後,她恨透了這個組織,說什麼也要査出父母的真正死因。賀英澤答應幫助她,但前提是她必須保持低調,以免再次被人盯上。同時,她要為他工作,把她喜歡的品牌Melanje Green發揚光大,尤其是在珠寶這一塊。所以,出院以後她幾乎一直待在裡,與Melanje Green御用珠寶設計師一同工作。
“行。你現在是宮州Melanie Green最大的股東,自己做決定吧。”
“嗯。”
他原本就是不多話的人,她也變得寡言,空氣裡口剩下了局促的寂靜。
這一年是如此難熬。她不會忘記自己對他多年的喜歡,不會忘記他救了自己一條命,也不會忘記他如何陪自己走出失去雙親的悲痛。他為她找了最好的私人醫生,讓她住在最舒適的房子中,讓人照顧她的衣食起居,還提供了她最想要的高薪工作......真的如他之前承諾的那樣,無法按約定那樣娶她,就會給她妻子的待遇。不,與其說是妻子的待遇,不如說是像照顧女兒一樣把她供養起來。能被King這樣對待的女孩子,舍她其誰?她是發白內心感激他,因為他的關心,她變得更加愛自己,也變得比以前更成熟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闲著上網刷朋友圈,不再經常做甜點給自己吃,也不像以前,即便減肥也控制不住吃零食的嘴。她每天作息規律,看大量書籍,三餐都吃很健康的低卡食品,一天跑步一個小時......現在,她過著細水長流但日益變好的生活。這些與這一年的經歷有關,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源自賀英澤的責任感。
但還是開心不起來。
因為,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愛,他也吝於給她。他對倪蕾的照料遠遠比不上對她的,但倪蕾卻擁有了她最想要的東西。
過了一年多,她都依然沒能完全接受賀英澤和倪蕾在一起的事實。哪怕連她自己都覺得他們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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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正地坐在他面前,跟所有下屬一樣,靜候他發號施令。他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原處:“我走了。你記得少出門,就算要出去也要跟常楓說,讓他派人和你一起。不能一個人到處跑。”
“好的。有新的工作進展我會再跟你匯報。”
她起身送他出去,但他剛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背對著她說:“你身體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賀先生關心。”她露出了頗具她個人風格的笑容。任何人看見了這個笑都會忍不住和她套近乎,倪蕾也是這樣中招的。然而,他回頭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看透了她的詭計,像兒時那樣伸手在她額前彈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再度轉身走出門外。
她縮著肩,聽他的腳步聲漸次遠去,直到徹底消失,才漸漸松開肩,輕撫額頭。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們見面的次屈指可數。可是,為什麼每一次的分別,都會有幾分難過......她看了看自己張開的手掌,指甲印陷成了幾條深深的彎月,早已不痛,隻剩麻木。
再有奢望,就是她太不知足。是時候發自內心祝福他們了。
天色暗下來後,洛薇又在賀英澤司機的護送下,一路返回她的新居。路上轎車沒油了,司機在加油站停下,問她要不要順便買點東西回去吃。她說要去便利店自己看看,他猶豫了一下,到底沒強硬過她堅持的態度,隻好跟在她的身後,跟個獄警似的牢牢地監督她。她在空蕩蕩的便利店裡面轉了兩圈,提著籃子選了幾個水果,沒留意到門口傳來客鈴聲。經過一個堆積零食的貨架,她發現自己喜歡的紫菜隻剩下了最後一包,伸手過去拿過來。這下貨架上剛好剩下一個空位,架子的另一頭出現了一件穿著針織衫的男人的胸膛。男人似乎好奇為什麼零食憑空消失了,便低下頭來看。然後,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孔。男人發梢微卷,眼睛比蘇黎世的湖水還清澈,他驚訝地說:“欣琪,你也在這兒......”但話沒說完,他就停住了,像是反應過來了什麼,她從這個空洞裡再看不見他,取而代之的是聽見他急促的腳步聲。想起賀英澤曾經說過,找出兇手之前,絕對不能和任何熟人打交道,她帶著司機轉身朝門口跑去,一溜煙鑽到車裡。
“洛薇!”後方的蘇嘉年大聲喊道,“洛薇!是你嗎?”
洛薇焦頭爛額地拍了拍司機的座椅靠背:“快快快,開車。記得,先不要讓你們老大知道這件事,不然我們倆都要遭殃,好嗎?”司機早就嚇得呆住了,除了開車,就隻會點頭。
到家以後,她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來回在客廳裡踱步,最後不放心,還是給賀英澤打了一個電話。才聽到蘇嘉年的名字,賀英澤就惱怒地説:“我是怎麼跟你說的?”
“遇到他隻是巧合,我不是故意的啊。”
“我說過,你想要什麼東西,就讓他們去給你買。如果想去什麼地方一定要讓常楓跟著。你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
“這一年多我都過得比犯人好不到哪裡去,再這樣下去我會得抑鬱症的。”
“不,犯人也比你好。他們被槍殺也知道時間。”
“賀英澤,你太小題大做,都過了一年多了,你不要......”她實在是憋壞了,把頭發抓成雞窩,“不行,我是一個健康的年輕人,我需要自由,需要社交,需要接觸大自然,需要出去娛樂!”
“這些事你都可以做,隻要讓常楓跟著。”他一點也感受不到她的焦慮。
“常楓的臉我看膩了。你有本事囚禁我,就親自來陪我啊,你陪我我就不抗議了!問題是你不能,也沒時間。你忙成那樣,想幹嗎就幹嗎,根本就不懂我的痛苦好嗎?”
“你想我陪你做什麼?我可以抽時間。”
這個答案完全超出她的意料。她支支吾吾半天,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正巧就在這時,她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樓下。沒有車牌。她讓賀英澤先等等,從抽屜裡掏出望遠鏡,躲在紗簾後偷窺車裡的情況:車裡有兩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一人手裡拿著一個方盒,分別是紅色和綠色。他們倆交頭接耳地說了一陣,一會兒指紅盒,一會兒指綠盒,最後兩人好像商量好一般拍了拍綠盒,相望點頭,拿著兩個盒子走出車門。剛一出來,拿著綠盒的人與對方眼神確認過,就按下盒上的按鈕......
“轟 !!!”狂雷般的爆裂聲響起,赤紅火光從他們所在地爆開。剎那間,連轎車都被炸得粉碎。
她又想起一年前的事故,嚇得手一抖,手機摔在了地上。再哆嗦著去檢査,發現手機已經摔壞,如何也開不了機。不出一分鍾時間,就有很多人從住戶窗裡伸頭探看,其中不少人都打電話報了警。望著那片屍骨不剩的廢墟,再回想他們之前的手勢、對話,洛薇突然渾身發涼,因為,這似乎是一起未遂的謀殺案:這兩個青年是被人指使來殺人的。他們的頭兒告訴他們,紅色的盒子裡是炸彈,綠色的盒子裡是掩護用的東西——假設是煙霧彈,讓他們到指定的人家裡放炸彈,再借用綠盒裡的煙霧彈逃脫。但他們膽子太小,來到了這裡,不敢放了炸彈跑,而是先打好掩護,再去放炸弾。隻是他們沒想到,這兩個盒子裡放的其實都是炸彈。他們的頭兒就是想用過他們就除掉他們,不留後患。那麼,他們想殺的人,會是什麼人?意識到這個推理完全行得通,洛薇在家裡待得越來越害怕。她又在房內踱了幾圈,想要下去看看情況,但也不知道現在出門是否會遇到其他意外,隻能坐下來修手機,想盡快聯系上賀英澤。
十多分鍾後,砸門聲響起。她驚弓之鳥般跳起來,四處尋找躲藏之處,但外面的人卻用鑰匙打開了門。她沒來得及躲藏,就已經看見衝進來的人是賀英澤——是啊,隻有他有她家裡的鑰匙。然而,她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色。他微微喘著氣,面色蒼白,一臉受驚後的怔松,兩鬢的頭發都被冷汗浸湿,粘在了頰上。
他對她疏冷慣了,讓她幾乎都忘記了一年前自己中彈清醒後的情景。那時他驟然出現在病房門前,一臉驚惶地衝過來,也和現在的表情一模一樣。隻是他一向冷靜自持,所以當時隻是雙手叉著腰,垂下頭來喘了幾口氣,就走到病床邊問她感覺好些了沒。
這一刻,他的表情與當時並無不同。她本來想說點什麼,但他已經大步走過來,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洛薇,你不知道你差點就會死了?!剛才如果不是他們被自己人坑了,你已經被炸成肉醬了!”
胳膊被弄得很疼,她嚇得抖了一下,往後退縮了一些:“對不起......”
他沒有一點同情她的意思,反倒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拖,差點把她拽到跌倒:“你以後不準再這樣胡鬧!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我讓你待在哪裡,你就一定不能走遠!知道了嗎??!”
“知......知道了......”
她本來想再度道歉,卻看見他眉頭皺得更深了,伸手一攔,把她樓到懷裡。
腦中突然空白。洛薇輕抽了一口氣,連呼吸都被這個擁抱奪走了。她......是被賀英澤擁抱了嗎?這樣不真實的感受,讓她覺得像是在做夢。直至他的擁抱越來越緊,把她勒得渾身發疼,喘不過氣來,仿佛在努力確認她的存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