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是金紗,溫柔的廝磨著脆弱的眼睛。隔了很久很久,她才苦笑著說:“喜歡和你聊天,喜歡聽你的聲音,覺得你做的事情都真是帥翻了,聯系不上你就會擔心,生怕你工作太累了,想到你就會心動,每天戰戰兢兢,很容易就會被你傷害……這一切都可以解釋為依賴你,喜歡童話,又被你的外在條件迷住,對不對?賀英澤,你把一個女人的感情理性的解剖成那麼多個部分,說這不是愛。好,我相信你。那你告訴,我這算什麼?”她任大顆眼淚墜下,充滿恨意的看著他。
或許是錯覺吧。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難以掩飾的強烈動搖。可是,他說出的話卻是:“……你為什麼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
她抿著發抖的唇,鑽入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他:“就信你的好了,這不是愛,我真想把這種不是愛的感情留給別人。可惜,我做不到。”
他伸手想要去觸碰她,但手掌用力握成拳,停了幾秒,才疲憊地松開,始終沒有給她回應,直到她松開手,笑著擦拭眼角的淚,轉身離開。
雖然說的果決,走的瀟灑,但心裡的窒息感有增無減。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一路上都在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要太把失戀當回事,還有更多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做,一切煩惱睡一覺就會好的……但是,還是沒能挺到回家。當窗外的霓虹燈輪番投落在她身上,她隻能蜷縮在車門與靠背的夾角中默默流淚,連吸鼻子也不敢大聲。
十面鏡素描
周六早上,太陽把整個聖特麗都小區都烤成了火爐。2號樓4948室臥室三層窗簾都拉得死死的,男主人跟一具裸屍似的趴在床上。門鈴聲兇猛粗暴地響了快十次,都沒能把他從這種狀態中完全喚醒。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起身開門,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衝到前方穿衣鏡前抓好雞棚頭,在亂七八糟的客廳裡瞄了一圈,從女伴忘掉的化妝包裡掏出BB霜塗在眼圈上,換了一套衣服,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把BB霜抹勻,整個過程耗時不過二十秒。再度打開家門,他又變回了從法國詩歌裡走出的貴族男子:“早上好,炎炎夏日的徵服者,我的黃玫瑰小姐。”
小辣椒把包裹塞到他手裡,眼中有藏不住的詫異:“陸西仁?”她曾經跟洛薇提到過打工遇到的奇怪經歷,自然少不了網購怪咖陸西仁。洛薇聽到他的名字笑得花枝亂顫,說他是甄姬王城的藝術總監,有“宮州頭號種馬”之“盛名”,會做這樣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陸西仁搖搖頭,指了指隔壁:“黃玫瑰小姐,我住在隔壁。忘卻是一種自由的方式,自由的美人更是多忘事,我可以理解。”
小辣椒全身紋絲不動,隻有眼珠往隔壁的門轉了一下,幹笑著說:“你們感情可真好。”
“是的,我們是患難與共的好友。但我必須得說,我不贊同他的生活方式。畢竟,忠貞不二的愛情是我人生的信仰。”
她與那雙含情脈脈的笑眼對望了片刻,卻發現他隻是越笑越深,忍不住接著說:“你可以代籤了嗎?”
他這才在快遞單上寫下潦草的籤名:“黃玫瑰小姐都負責這一塊的快遞嗎?”
“對,如果你要發件也可以直接找我。這是我的電話。”她遞給他自己的名片,轉了轉鴨舌帽,轉身大步走到電梯口。
他仔細端詳那張名片,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公司電話和手機號碼,再抬頭望著她穿著運動型制服的苗條背影,心髒撲通亂跳起來——蘇語菲,這是她的名字。真是沒有想到,這個小獸般野性的女子,居然有著如此溫婉的名字。等到電梯抵達的叮咚聲響起,自動門打開,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蘇小姐。”眼見她用手擋住電梯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鼓起勇氣說:“蘇小姐日夜奔波,一定非常勞累。我是一名藝術家,想要了解一下你們這行業的生活,下個周末,我可以請你喝下午茶,聽你說說你們的工作嗎?”
“這個搭訕方式真是他媽的酷斃了。”她松開手,進入電梯,對他揮了揮手,“可惜我不接受雙面插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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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雨後的風打破了炎熱的桎梏,在空氣裡彈奏出自由清新的旋律。謝家草坪中,一個女人穿著大紅露背曳地長裙伏在桌子上,一隻手撩起長發,裸背的肌膚如清涼的牛奶似的潑出來,盡數暴露在後方熾熱的目光下。從早上開始,她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但那道目光的主人熱情絲毫不減,在畫布前時遠時近地觀察這幅畫和她本人的差別,連把筆刷壓在抹布裡吸水的一秒裡,都不忘觀察她身上所有的明暗交界線和顏色過渡。她腰椎病快犯了,無奈地回頭看了一眼:“欣琪,你不是要去參加Cici的設計師競選嗎,我看你好像一點也不著急?”
“那個早搞定了,閉嘴閉嘴。好處少不了你的,轉過頭去。看到你的臉,我都沒創作激情了。”謝欣琪的大鬈發扎在腦袋上,碎發落在兩鬢,圍裙上顏料散亂成了打碎的彩虹,左手拿著調色盤和兩支筆,右手拿著淺色的筆打高光。每次她藝術癮大發,這幅模樣被謝太太看見,謝太太都會唉聲嘆氣,說自己女兒就跟撿破爛的一樣,當初怎麼就不讓她去學音樂,起碼有氣質。又過了二十分鍾,她露出一臉得意的笑:“大功告成!我把你畫得比本人美多了,你的背哪有這麼骨感,胸哪有這麼大?呵呵。”
模特如建築垮掉般趴下來,不顧形象地亂扭身體。謝欣琪把油畫從畫架上取下來,讓路過的用人把它拿去曬幹,又迅速放了一張空白棉麻布框上去,朝模特勾了勾手指:“過來,現在我要再畫一張臉部特寫,你坐近一點。”聽到這句話,模特呆了一下,提著裙子跑到十米開外。謝欣琪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她,用更快的速度追上去,在葡萄藤走廊上攔住她。她大喊女王饒命,謝欣琪卻不容分說地把她往草地上拖。一個一米八的穿露背晚禮服的美女和一個乞丐似的藝術家扭打成一團,連園丁經過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她倆原地僵持了一會兒,走廊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欣琪,你朋友都累了一天,讓她回去休息吧。”
廊柱後面,謝修臣的臉探了出來。他手裡捧著一本書,似乎已經在陰涼下待了很久。謝欣琪嚇得立即放了手,模特差點摔個狗吃屎。自從上次接吻的烏龍事件發生,哪怕後來他跟她道了歉,她還是有點害怕看見他。他們家很大,想要刻意避開一個人很容易,這段時間她都隻在父母在場時與他見面。現在見他這麼淡定,她覺得自己神經兮兮好像真是有點犯二。聽見謝公子都為自己開脫,模特跟縫纫機似的點頭:“欣琪,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改天來可以嗎?”
“不行,除非給我個替代品。我喜歡身材高挑的、臉蛋漂亮的模特。你去找個符合條件的來。”
“畫臉部特寫,要身材高挑的有什麼用?”
“臉部特寫身材也要好,否則我畫不下去。”
模特真是要哭了,謝欣琪的標準自己是知道的。隻是普通漂亮的她根本看不上,如果找專業的模特,她又會嫌對方為擺姿態而擺姿態,氣質庸俗,配不上她的藝術情操。她喜歡受過高等教育、典雅美麗的模特。想到這裡,她的目光一轉,看見坐在走廊上的謝修臣,疑惑地說:“奇怪,你為什麼不畫你哥哥呢?他不是剛好沒事在看書嗎?”
謝欣琪快速看了謝修臣一眼,斷然地說:“不行。”
“為什麼呢?你哥哥完全符合條件呀。”
“我可夠不上欣琪的標準。”謝修臣臉上掛著柔和的笑容,視線從書上轉移到了模特臉上,“她隻畫最漂亮的人。”
“哪有,哪有……”模特紅著臉躲開他的視線。其實她每天都能聽到很多贊美的話,但從謝修臣口中說出來,分量自然不一樣,對心髒的衝擊力也不一樣。不過冷靜下來細想他說的話,她忽然驚呆了,幾乎掉了下巴:“什麼,你還夠不上她的標準?”
謝欣琪反而怒氣衝衝地說:“是你夠不上我的標準嗎?明明是每次我要畫你,你都不讓我畫。”
謝修臣微笑:“如果你非要折磨什麼人才開心,折磨我總好過折磨人家女孩子,讓她放松一下吧。不過建議你還是改天再畫,你也站了一整天,不會比她輕松多少。”
這一番話讓模特又感激又花痴,恨不得再為他們站上三天三夜。謝欣琪揮揮筆說:“我可以坐著畫。這是你說的,我要畫多久就讓我畫多久,不準賴賬!”
和謝修臣談判完畢,她總算把模特放走,把畫具全部搬到走廊下。他問她要不要擺什麼特定的動作,她觀察了他一陣子,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畫站著的人就容易效率低下,所以我隻畫坐著、躺著的人。要不哥你就保持原樣,別動好啦。”於是,他繼續低頭看書。她找出鉛筆,細吐一口氣,在畫布上打素描草稿:看了一眼他的頭頂,她在畫布上方定下最高點。又看了一眼他伸展在地上長長的左腿、鞋尖,她在畫布下方定下最低點……她正想畫定其他身體部位的點,他卻頭也沒抬地說:“不是畫臉部特寫嗎,這麼遠能看得清楚?”
她這才發現自己腦袋當機了,居然一緊張連要畫什麼都忘記了。她擦掉草稿,把畫架和椅子往前挪到他身側,把最低點定在了他的胸前,尋找他下巴的位置。以往她的作畫風格就跟她本人一樣,不管是勾勒線條還是上色都大膽自信,素描隻用4B以上的粗筆,下筆又快又精準,很少精細地調色,而是直接把顏料塗抹在畫布上,因此她的畫都很厚,有點奧古斯特·雷諾阿的印象畫風格①。【①奧古斯特·雷諾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年2月25日-1919年12月3日),法國巴黎的經典印象派畫家。一生致力於表現女性的人體魅力,被人看作印象派中女性青春美的歌手。他是克勞德·莫奈、巴齊依和阿爾弗萊德·西斯萊的好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畫哥哥,怕畫醜了被他罵,她的速度比以前慢很多、下筆保守很多,線條比之前用的細,甚至連鉛筆也換成了2B的,簡直就像第一次拿筆的學生。眼睛、鼻尖、嘴唇和中線的位置定好以後,她開始勾勒他的大致輪廓。她發現,哪怕低著頭,他的下巴也沒什麼贅肉,頭往一邊微微歪著,反倒勾勒出漂亮的下巴鼻尖弧度,讓她這個老手第一次有了緊張的感覺。她很小就開始畫畫兒,也是很早就知道,好看的人一般比醜人難畫,因為對比例要求特別多,這也是她一直想挑戰畫哥哥的原因。當她開始畫他的嘴唇,才勾勒出一個形狀,就覺得雙頰發燒般升溫,不敢多觀察實物,烏龜般縮著脖子,塗抹背後的藤條和樹葉輪廓。但畫完其他的,到底還是要面對他的嘴唇,她依然不願觀察實物,幹脆把鉛筆放在畫架上,用紙巾使勁擦拭手上幹了的油畫顏料,擦到皮膚都發紅微疼。她之前一直挪動頭部觀察他,突然沒了動靜,他沒抬頭,隻輕轉眼珠看向她,隻是這細微的動作,立刻讓這幅畫變成了另一層意義——和他對視以後,她發現他確實太難畫。別說動眼睛,連動動嘴唇,細節都很難抓。
隻是,他動了嘴唇,說的話卻充滿調侃意味:“很熱嗎?臉紅成這樣。”
“這種天氣怎麼可能不熱啊!你好煩!”她反應太激烈,連畫架上的鉛筆也被胳膊撞在地上,把削得細長的筆尖摔斷了。鉛筆骨碌碌滾到他的腳下,她追過去撿起來,卻剛好碰到他伸出的手。她被電打般猛地收回手,又若無其事地伸過去撿,這一個刻意的動作讓她更加懊悔。她不再看他,坐在椅子上低頭削筆,但這支筆的筆芯也被摔壞了,無論削得多輕柔,它的芯都會一截截斷開,狼狽地掉落在地,如同被摔碎的心的碎片。最後她惱羞成怒,把筆扔在地上,以重新拿筆為借口溜回房裡。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房門裡。他把書倒扣在一旁,彎腰下來翻了翻她的筆袋,在裡面找到許多支2B鉛筆——從小他就幫她削筆,知道她筆袋裡的2B鉛筆總是嶄新的。風帶動植物生機勃勃的香氣姍姍而來,把高大的香樟樹冠搖成一片翡翠綠的海洋,驚動了林間的灰背鴿撲騰飛起,亦拂動了他額前的發。他撿起地上的碎筆,靜默地端詳著它。
如果她看見他這時的表情,一定會覺得這幅畫的難度又增加了。
就這樣,忙碌的每一天匆匆過去,六月也過去了大半。
二十一日的晚上,Cici設計師選拔會正式開始。洛薇將頭發盤起,穿著一身簡單的吊帶及膝純白晚禮服,拿著古典串珠花漾晚宴包,身上唯一的首飾就是自己設計的項鏈。原想簡約就是設計師的風格,但抵達甄姬王城二十樓的活動大廳,才知道自己真是愚蠢的人類:在場百分之八十的女性參賽者,用“珠光寶氣”來形容都不為過。進去不到五分鍾,她已看見了一條Lorenz Baumer黃金項鏈、一枚超過5克拉的藍寶石配鑽石铂金戒指、倫敦寶龍以三十六萬英鎊成交價賣出的梵克雅寶鑽石手鏈……美麗的女人們戴著它們,配上水晶紅酒杯,就跟城堡酒會似的豪華。對於喜歡珠寶的她而言,這裡是人間天堂。但是,作為一個寒酸的參賽者,這裡又是煉獄火海。她在門口站了幾秒,鼓足勇氣走進去。幸運的是,她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剛進去,她就看見幾個參賽者圍在一起,面色復雜地討論著別人:
“真是好好笑,我們設計的是珠寶,又不是油畫,不曉得大小姐跑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是啊,都沒有攻讀過與珠寶有關的專業,也沒有從事過相關行業,借用家裡名氣炒作入行就算了,還正兒八經來參加比賽,這不是在伸臉讓人打,自己鬧笑話嗎?”
“她可能覺得會油畫就叫會藝術設計了吧。”
“可是她畫畫也不是那麼好啊,我朋友是藝術學校畢業的,每天和意大利藝術圈的人打交道,說她的水平和天天泡在畫室裡的人比,就是個初學者。除了家境還有長得還行,我在謝欣琪身上看不到半點優點。”
“她的長相也還好吧,都是靠名牌堆出來的,說到底還是靠錢。”
洛薇耳朵豎了起來——謝欣琪居然也參加了比賽?她有些好奇地往四周打量,沒想到的是,在這麼多華麗的美女裡面,第一個看見的竟是個男人。他留著巧克力棕短發,身形高挑,穿著三件套晚宴正裝:外面是白西裝,裡面是白襯衫,但中間的夾克和領巾都是寶藍色。他拿著香檳底座的姿勢很標準,胸前方巾上繡著他名字的英文縮寫。他的面部表情溫柔似水,帶著情欲時常得到滿足一般的泰然自若。總覺得這個人在哪裡見過。想到這裡,他們的視線意外相撞了,他居然直接朝她走過來。他盯著她的臉許久,疑惑道:“我是不是在哪裡看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