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掠過一個又一個旅客。
過道從擠滿了人,走到零零散散。
直到一個黑色風衣的身影,路過我的身側。
我拉住他風衣後腰的鬆緊帶。
他有些意外地轉過頭,看到我的臉時,整個人愣住了。
他身後的人也隨著他停住,轉頭看我,問他:「師弟,你認識?」
「祁森。」我的聲音,是連自己都想不到的哭腔。
他喉結一滑,單手將我從座位上撈了起來。
過了海關,出了安檢。
是 R 國的早春溫夜。
「那我們人多,分兩車走,你知道酒店名字吧?」祁森的師兄在上車前囑咐他。
祁森點點頭,對著車裏說了些什麼後,關上車門,走向我的身邊。
他不牽我的手,掠過我身邊,又打了輛計程車。
我跟隨著他上車。
車上他不講話,也不看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異國的街景。
路上遇上堵車,到酒店時,與祁森同行的人已經去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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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森從前臺拿到房間門卡,我跟在他身後上了電梯。
開門,插卡,放下他自己的行李。
他後腳關上門,隨即將我攔腰丟在酒店柔軟塌陷的大床上。
柔軟與堅硬,是床與他。
「發生什麼了?」他還是一樣地敏銳。
我弓起腰,吻他溫熱的唇角。
他偏過頭,錯開我的吻,額間沁出細密的汗。
我感受著他皮膚的餘熱。
捂暖了我的手指,也捂濕了我的眼角。
「說話,」他溫柔地拂過我的淚,「釀釀,說話。」
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胸膛。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
因為沒人教過我愛。
但我知道,祁森有種力量。
他能讓我在自我懷疑的泥潭裏認清方向。
他能給我,離開他們的力量。
九
和段關秦結婚後,再次偶遇祁森,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午後。
那是我們人生中第二次見面。
彼時的他,剛考上 T 大。
我陪著段媽媽到 T 大拜訪她的老師,如今是大學裏著名的老教授。
祁森就站在屋裏。
「你家裏的情況我也瞭解一些,學校和我都會盡力幫助你的,你還是爭取回來讀書的好。」
隻消一眼,我立馬就認出那個逗野貓的少年。
可他比起幾年前,少了些許少年的心性,多了幾分世故的稜角和深沉。
他好像沒認出我,對著教授鞠躬後,目不斜視地走出屋外。
我藉口上廁所,大跨步趕上那個少年。
離著些距離,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背影。
他長高了許多,五官更加硬朗和鮮明,青澀未全部褪去,成熟未過分焦灼。
我一直跟著他走到了他外宿的地下室。
「你打算跟到什麼時候?」他擰開門,側過頭看我。
眼神全是戒備。
「你還記得我嗎?」我問他。
「有事?」
他還記得。
「我想還你錢。」
無他,我其實隻是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不必。」他側身進去。
我攔住他的門。
他眼疾手快,沒讓門傷到我,隻是眉頭皺起。
「我有很多很多錢。」我沒頭沒尾地續上。
他輕笑:「你怎麼還是逢人就說。」
「我可以給你,」我不顧他的戲謔,「你可以接著讀書。」
「我還不起你。」
說著要推我出門,我連忙抓住他的衣袖:「還得起的。」
他聞言,眼裏帶笑:「那姐姐你說說,我怎麼還得起?」
我一無所有。
隻剩下證件。
祁森寬大的衛衣套在我的身上,垂到了我的膝蓋上方。
「褲子?」我伸腳推了推躺在床上看報告的祁森。
他頭也不抬:「這樣方便。」
我無語地踢了他一下,卻被他敏捷地用手握住。
燥熱的掌心,貼著我的腳心。
我縮回腳,他卻不肯放手。
「等我明天開完會回來,路上給你買。」他說。
我滾進他的懷裏,我的發梢撓著他分明的下巴。
「祁森。」
「嗯?」」我的指尖在他胸膛,似有似無地畫符,「我現在什麼也給不了你了。」
他擒住我的手:「給得起。隻要是你,就一直給得起。」
手機一直沒敢開機。
祁森去開會的時候,我就在酒店房間裏待著。
待一覺睡醒後,我深呼吸一下,開啟了手機。
一則消息也沒有。
風平浪靜到讓人害怕。
晚上,祁森帶我出門散步。
R 國的首都靠山又靠海,沿海的路上起起伏伏。
我們牽著手,沿著海岸路走著。
路過餐廳好看的櫥窗,流蘇等半掛,星星點點。兩三個年輕的女孩正坐在窗邊喝酒聊天,嬉鬧一團。
祁森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朝著近海的方向走。
海岸路旁有間舊 CD 唱片店,唱片齊齊整整地排在一排排木櫃上。
小店裏,老闆在打瞌睡。
見到兩個外國人進來,他也不困了,問我們聽什麼類型的音樂。
當即放給我們聽,與我們講述起這個歌手的故事。
出了小店,我們又沿著海岸路一直走,走到一家夜間電影院。
裏面各種小卡片般掌心大的電影海報,像集郵的印章。
今晚放映的是恐怖片。
我不敢看,祁森也不敢。
老闆和我們說,另一間屋子裏放著情欲片。
祁森撐著腦袋,笑著看我,樣子委實純良得可愛。
從電影院看完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淩晨十二點。
打不到車,我們又原路返回。
經過那家唱片店,老闆正在打烊。
聽說了我們的酒店離得遠,把自己的黑色摩託讓給我們騎回去。
他說,他家就在後頭,走路就能到,第二天記得把摩託還回來就行。
那是輛老摩託,很老很老,像承載了大半輩子的回憶。
老闆說,年輕的時候,他就是開著這輛車,帶著他妻子,從北部一直開到南部。
祁森把他的風衣外套套在我身上,又幫我戴好頭盔。
「走吧,姐姐。」他今晚格外開心,「帶你從北部一路逃到南部。」
我靠在祁森寬闊的後背上,仿佛能聽見他的心跳。
雙手圍住他的腰,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眼裏是異國潑墨的沉夜,體溫是來自他的熱量,源源不斷地注入。
好想睡覺,卻不舍得這樣在他背上睡著。
好想就這樣,一路從北方開到南方。
不曾被愛。
也不曾學會自愛。
我是個十足十足的壞女人。
沒有太多福氣。
也別賜予我太多福氣。
不知道乞求什麼神明才更有禮貌。
如果在此刻您能聽見。
請您就將此刻全部暗湧的愛與情,塵封於此。
一路向南。
別讓它,千萬別讓它,在我未來面對慘澹的人生時,突然回憶起。
這樣對我實在過於殘忍。
隔天,祁森說,要帶我去見他導師和師母。
我知道,這位老教授十分惜才,非常照顧他。
是真的把他當親兒子。
飯桌上,氣氛融洽,祁森的師兄說起話來能把大家都逗笑。
結賬的時候,師兄和祁森隨著服務員去買單。
老教授對我說:「我是記得你的,杜家的小女兒,段家的兒媳婦。」
他說,前幾天,我們剛坐飛機到 R 國,看見我時,還一時想不起來。
「直到到了酒店,我接到你哥杜悅嘉的電話。」老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祁森是真的有天賦,前途無量。」
他笑著說:「你哥哥也說,願意幫助祁森。」
「玩夠了就回來。」杜悅嘉在電話那頭說,「哥哥可以放過他。」
「法治社會,」我笑了,「你要怎麼不放過他?
「你隻是不放過我而已。」我說。
我提前回國。
祁森在機場送我。
早班航班,淩晨的機場沒什麼人。
我靠在祁森的肩膀上,看著機場偌大的落地窗外,漸漸浮現的日出。
「我一周後就回去了。」祁森說。
我隻說,沒請到太多假,要回去上班。
他的頭靠著我的頭,毛茸茸的頭髮紮著我的額頭。
「祁森。」
「嗯?」
我說:「我的小前半生都在杜家與段家的遊戲裏被圍獵,就好像我的生活裏除了應付那兩個男人,沒有別的事情了。
「我一直忘了,自己是個人,獨立的人。」我望著落地窗外逐漸升起的朝陽,「我應該有自己追求的事情,自己的事業和自己的熱愛,不依附於別人的那種,就像你一樣。
「如果我沒有這些底氣,光靠著一時的衝動與欲望同你走下去,我們是不會長久的,我們之間的差距會越來越大。
「祁森,我後悔自己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但我不後悔遇見你。」我反握住他的手,「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和我說的話嗎?
「我媽確實沒教過我如何自愛,因為她大半輩子都追逐著我父親過活,好像打小三鬥小三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總會沒有底線地原諒那個男人。
「不是因為我媽有多愛他,那些年輕存有的愛,早就在無休止的懷疑和爭吵中消磨殆盡,無底線地原諒,不過是沉沒成本,她覺得自己浪費了大好青春在這個男人身上,如果到最後什麼都撈不著,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所以她要和他共沉淪,不能讓他好過。
「也沒讓自己好過。」我說。
杜悅嘉和我就是這樣的關係。
他不能讓我好過。
我也曾經錯以為,不讓他好過,才能讓自己好過。
所以即使以身體為代價圍獵他,我也能享受到報復的樂趣。
這是個死迴圈,我與他本沒有直接相關的仇恨,在情與欲的假像中紮根。
「我不想這樣,」我看向他,「是你讓我從麻痺中看見找到自己的可能,現在我要去完整地找回自己了。」
日出燒成了半邊橘紅。
我排隊過安檢時,回頭看玻璃外頭,逆著光的祁森。
他在落地窗外一輪紅日的映照下,像是要融成一個紅點。
他張了張口,說,等我回家。
初見他的那個傍晚,他送我到公車站。
他說,他隻是個陌生人,沒辦法送我到終點。
當時的我不明白,心裏有無數疑問和不安。
我們會再見嗎?
我不知道。
我們會相愛嗎?
我不知道。
我們會善終嗎?
我不知道。
我還是不相信長久。
我還是會受生活逼仄。
但祁森給我的,超脫情與欲,是方向和力量。
因為我知道,他會活得像太陽。
就像,他也希望我活得像個太陽。
這一路,要我自己走向終點。
但終點,有他在等我回家。
番外
「你妹妹長得真好看。」
上高中的時候,就有人在杜悅嘉耳邊說。
杜釀釀的長相,不同於阮瑜,是南方煙雨氣釀出來的軟糯。
段關秦說,杜釀釀像隻雨裏淋濕的小野貓。
可以施捨點紙箱子給她避雨。
卻不想把她帶回家。
太野,來路不明,養不熟。
放學回家的時候,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杜悅嘉身後。
影子拉長了,兩個人像重疊在一起。
下雨的時候,他們各自撐傘。
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後面。
他從不回頭看。
因為看得到影子。
但有時候,過個馬路,影子就不見了。
喘氣。
累。
杜悅嘉最煩跑步,尤其是在雨天這種汙遭的環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