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盒蘿蔔放在我面前,他在我身邊嗦面。
「我也想吃面。」我盯著他被熱面燙紅的唇。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態度不佳:「得寸進尺了?」
我乖乖地啃了口蘿蔔,默不作聲。
而後,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一聲:「我沒錢買另一份,我不喜歡和陌生人分食物。」
「你學吉他嗎?」我問他。
「教人彈,賺點錢。」
「教樂器能賺很多錢呀。」
「不夠,」他看向窗外,「我需要很多很多錢。」
「為什麼?」
他年少青澀的面容下,是分明的下顎,充滿稜角,「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朋友有很多很多錢。」
「那是他的錢,又不是你的錢。」祁森指正我。
「嫁給他,我就有很多很多錢。」
「就他把你扔這大冷天的不管不顧,」祁森笑我,「你能留得住幾個錢?」
「我一分錢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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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挺有自知之明。」
祁森喝了口水,眼光落在我的臉上。
「為什麼和你哥……」他有些好奇。
「不是親哥,」我補充道,「隻是……」
「他說,這樣我能一輩子記住他,記住他的話。」我低著聲說,「他要我『好好的』記住他的話。」
這輩子都不能忘了,我是一個多麼噁心的人。
「搞上就能記得一輩子了?」祁森挑眉。
「不都是這樣認為的嗎?女人分不清楚性與愛。」我反問他,「上過就是愛過,愛過就是附庸。」
「他強迫……」祁森收起玩笑,神色嚴肅。
「我自願的。」我將他沒說完的話說完。
「為什麼?」他皺起眉頭。
因為什麼呢?
因為老杜去世前,暗地裏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他兒子,小姨半分沒撈著。
但他明面上,卻拜託段家多多照顧我和小姨,把人情做足,把面子賺足。
給了我進段家的單程票。
小姨說,我要珍惜段媽媽喜歡我,要珍惜段關秦不嫌棄我,其餘的,隻能忍著。
可是段關秦不是我能輕易把握在手裏的風箏線。
這根風箏線在我手上勒破了,也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一直握著這根風箏線。
我隻能一直握著,一直被他勒著。
所有人,包括段關秦,包括杜悅嘉,都以為我喜歡段關秦,喜歡到無法自拔。
我想我大概很會演戲。
又或者,我其實隻有拙劣的演技,卻騙得過他們過分的自信。
杜悅嘉想毀掉我,可他錯了。
我這樣的人生,這樣破敗的家庭,還有什麼是可以毀掉的。
隻有穿著鞋的,才會害怕毀滅的後果。
我像蠱惑人心的巫女,我讓他以為我會因為段關秦與阮瑜的事情而難過。
我的失敗,助長了他的蔑視。
我的怯弱,鼓動了他的欲望。
直到他對我說:「妹妹,你想不想證明一下,段關秦到底在不在乎你?」
並以實際行動,在那個透不過風的暖氣房裏,在那個窗外看得見光禿樹梢的房間裏,在他生活了十幾年的臥室裏,告訴了我證明的方法。
獵人,往往以獵物的方式出現。
他正如他想像般體驗到了毀掉我的快樂。
隻是這種快樂,是超出他想像的衝擊和迷戀。
他在頂峰是心虛的,像一直堅信和支撐著他的東西被打破,謊言被扒開一樣的心虛。
他看著我的眼神,抽離又無措,沉溺又羞恥。
他已經在恨意與情欲的焦灼中,迷失了。
仿佛恨到深淵裏,萌生了裹挾著情欲的佔有。
而佔有欲連帶出的,是使他錯愕的,羞恥於面對的,對我身體的迷戀。
對我怯弱地依附在他腳步,壓倒在他身下的迷戀。
他才是那個將情與欲混為一談的人。
他才是那個將欲與恨混為一談的人。
我怯弱的存在,使他的悔恨得到了宣洩的出口。
也使他不由自主地依賴我的存在,以維持他尋找自我的方式。
可是欲的盡頭,我身體的盡頭,在愛欲的浪潮退卻後,隻能讓他看清,蛀掉他心底那個黑黢黢的洞的蟲子,終歸不是我。
造成他家庭一切悲劇的,終歸不是我。
但他隻能歸咎於我。
因為他軟弱。
所以,他反復折磨我。
也在折磨他自己。
「因為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能主動把握我自己的機會。」我對祁森說。
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體和情感。
去嘲諷他,以他最恥於去窺探自己內心的方式。
去擊潰他,嘗試著去回應對我過分不公的命運。
報復心理作祟,我也想將他拉入我生活的泥潭中。
讓這個擁有一切的王子殿下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毀滅。
7-11 外的天已然暗下。
祁森聽完了我的鬧劇,我的不甘,我的反擊。
他說,「你有病。」
他起身,背起他的電子吉他:「以這種方式隻能證明你自輕自賤,你媽沒教過你要自愛嗎?」
說完,他轉身出了 7-11,不再看我一眼。
十六歲的少年,背影過分像個大人。
說的話也過分打到人心裏。
「你追上來幹嗎?」祁森面上不虞,腳步卻緩了些。
「我媽真沒教過我。」我拉住他的吉他帶,我笑著說,「我想,她自己也沒學會過。」
「關我屁事。」祁森抽回他的帶子,「鬆手。」
我鬆開手,對他說:「我沒錢。」
他沒好氣地說:「你找店員打個電話給你家裏人,讓他們過來接你啊?」
「我朋友不會接我電話的。」
「我是說,你家裏人。」他無奈地重複。
「我小姨生病了,在醫院接不到電話。」
「那你爸媽呢?」
「死了。」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我,像是想到剛剛他自己說過的話,有些微愣,也有些煩躁:「那你跟著我,我也沒錢啊。」
祁森看著我的臉,猶豫片刻。
他拉起自己的風衣,長腿一邁:「你家住哪兒?」
我報了個地址。
他自嘲式地笑道:「還真是有錢。」
隨後朝我身後的方向走。
見我不動彈,他轉頭喊我:「姐姐,走啊,帶你回家。」
「你經常這樣帶女孩子回家嗎?」我問祁森。
「你經常這樣在路邊撿男人嗎?」祁森問我。
「你才多大,算什麼男人?」我質疑他。
他斜睨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我們站在公車站前,祁森手裏把玩著硬幣。
「公車到站後,你認識怎麼走吧?」他問我。
我點頭。
潑墨的冷夜裏,樹梢都是光禿的。
「為什麼要嫁給他?」祁森看了我一眼,突然發問,「你愛他?」
「他能給我想要的生活。」我挽了挽被風吹亂的頭髮。
「你欠債嗎?」祁森問我。
我搖頭。
「你小姨生病需要你花錢嗎?」他又我問。
我還是搖頭。
「那就沒所謂誰離不開誰了,你可以自己去過你想要的生活。」祁森看著手裏一元錢的硬幣,「自己養活自己不好嗎?」
「你需要很多很多錢,是因為你的親人嗎?」
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亦沒有看我,像是個無解的問題,隨風消散在冷冽的空氣中。
公車到了,他目送我上前。
「不是說要送我回家嗎?」
「姐姐,」他笑了,「我隻是個陌生人,沒辦法送你到終點。」
我能留住他片刻。
拿什麼留住他一直陪著我。
陪著我,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大院裏。
這個女人,是個傻子。
祁森第一次遇見杜釀釀的時候,就這麼覺得。
其實在路邊逗貓的時候,看了她很久。
畢竟她男朋友的豪車不常見。
她被趕下車的時候,低著頭。
祁森以為她哭了,以為她會破口大罵。
但她沒有。
她像隻家養的寵物貓,溫順得沒半點脾氣。
她站在路邊,穿得太多單薄。
是件好看惹眼的紅裙子。
她看著豪車消失的地方,也是落日火燒沉淪之處。
半片橘紅。
她在等她男朋友回來接她嗎?
祁森望向遠處的十字路口,那輛豪車早沒了蹤跡。
她像被丟棄的小貓,身上卻還帶著家裏的銘牌。
有主人的貓不能逗。
是招惹不得的麻煩。
她叫他小朋友。
笑臉盈盈的,真是對陌生人毫無戒備。
她沒錢,又關他什麼事情呢。
她可真乖,那男人讓她下車就下車。
原則上,祁森並不是一個喜歡關心屁事的人。
「為什麼吵架?」他問她。
她抬頭看祁森時,眼神深處,撒野又瘋狂。
像打贏了一場極具挑戰的遊戲。
「因為我和我哥搞上了。」她說。
原來是隻野貓。
招惹不得的野貓。
七
婚禮結束後,段關秦出現在我身邊,說要送我回家。
他很少這麼好心地想起我。
除非有話和我說。
「不怕再丟一輛車?」我故意招惹他。
上了車,他動作流暢俐落,車很快開出酒店,行駛在城市的夜裏。
第一次遇見祁森的那個下午,我也是在這樣的車上,與段關秦吵架。
但其實並沒有吵得很激烈。
我與他的爭吵,甚少。
他喜歡用冷暴力,讓別人去猜他的想法。
除非觸及底線,否則很少動怒。
杜悅嘉越過了底線。
他上了我,還打電話告訴段關秦。
那時,段關秦正在陪阮瑜買出國用的東西。
阮瑜說,段關秦臉色當下就變了,開著車就往杜家跑。
「生氣了?」杜悅嘉倚著杜家大門問段關秦,笑得浪蕩。
他黑著臉不說話,撈起我就往車裏丟。
「杜悅嘉他媽的就是個變態。」他語氣憤怒,動作魯莽,「你就不知道反抗嗎?」
車速飛快,我有些難受。
略過窗外的一家藥店,我語氣冷靜地說了聲:「我要買避孕藥。」
他猛地踩剎車,紅著眼,捏住我的下顎:「你讓我噁心。」
對,噁心。
我也覺得自己噁心。
但又能怎麼樣呢?
能讓他們都不快樂就好了。
噁心自己又算什麼。
「下車。」他鬆開我,克制地握著方向盤。
於是,我乖乖下了車。
從杜家出來,我什麼也沒帶。
幸虧衣服來得及穿。
天空是火燒的橘紅。
藥店的隔壁是一家寵物店,它的招牌大得晃眼。
招牌的旁邊是一隻野貓。
和一個逗貓的少年。
一看就不好惹。
「杜悅嘉很快就又出國了,」段關秦語氣冷淡,「沒必要和他接觸。」
我看著車窗外,綿延的街燈,幾輛夜行摩託馳騁而過,像暗夜裏急速的流星。
他的話把我逗笑了,說得好像我有的選擇似的。
他明白我面對杜悅嘉的無能為力,卻怪我過分多情招惹他。
「我勸你趁早斷了,」
他冷笑,「和那小孩。」
「你最好換種方式激怒我,」他一副隔岸觀火的姿態,「我由著你耍性子,不代表杜悅嘉習慣得了。」
「對你的事情,他喪心病狂起來,」段關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半點分寸都沒有。」
「非得把他搬出來才能增加你說話的分量?」我語氣平靜。
「怎麼?這一年那小孩還真把你慣得忘了自己是誰了?」他明顯被我激怒,反笑道,「和我說話都不過腦了?」
紅燈,車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