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聲從頭頂傳來:「什麼虎狼之詞。
「姐姐凈帶壞我。」
四
眼角眉梢,不過是一時虛度。
祁森說他可以陪我虛度。
我指腹描摹著他的眉形,長而野雜。
面相上說,過長的男人易花心。
我說,沒那麼時間陪他虛度。
做人貴在清醒。
他不看我的眼,打散我似有似無的觸碰。
緊繃的下顎消弭了空氣中的曖昧。
他不說話,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在想,他還年輕,我又要拿什麼留住他呢?
清醒,在我們的關係裏,是我防止自己沉淪的盔甲。
年紀大了,也就這點優勢。
當他沉默得我以為他生氣的時候,他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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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隨便你。」
杜悅嘉的電話比我想像中晚到。
這麼多年了,手機上響起他號碼的瞬間,還是會讓我心驚膽戰。
他是我擺脫不掉的陰影,像夢魘一樣將我困在一個個迴圈裏。
他問我:「阮瑜問你,去不去婚禮?」
杜悅嘉這次短暫的回國,就是來參加阮瑜的婚禮的。
畢竟這裏沒什麼值得他再留戀的。
杜家的錢,他全轉移國外去了。
如他所願,一分沒讓我撈著。
「哥哥要去?」我問他。
「去,為什麼不去?」他笑著反問。
杜悅嘉暗戀阮瑜很多年,圈裏朋友都知道。
隻是這個暗戀值幾分錢,隻有他自己知道。
「不難過?」我夾著手機,一手薅著祁森的頭髮。
「妹妹不難過,我就不難過。」
阮瑜也是段關秦的白月光。
在這些男孩的年少時光裏,院裏最好看的女孩像是他們的獵物。
無關愛意多少,隻是雄性展示自己的手段。
而我,隻是他們尋求刺激的玩具。
我對他說:「我準時到。」
掛了電話,祁森拂開我的手,表示抗議:「不帶你這麼薅的,拔禿了你負責?」
我看著他年輕蔥鬱的發量,摸起來軟軟的。
「禿了也挺好,讓我提前看看你老了長什麼樣。」
畢竟沒希望白頭到老。
他聽到這話,倒是樂了,捏住我的臉:「什麼樣?不就是你嫌棄的模樣嗎?」
喜迎貴客。
我站在酒店門口,看著門口婚禮迎賓照上,新娘的臉。
阮瑜。
長著一張不用吃苦的臉,套著世間祝福的形容。
新郎我不認識,也是一表人才。
「來了?」
杜悅嘉出來迎我,深色呢子大衣裏藏著男士香水味。
我看著他的臉,又看了看照片上阮瑜的臉。
「你倆真有夫妻相。」我說。
他也不惱:「要不,怎麼說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妹呢。」
他倒願意和我開玩笑了。
「那咱們倆算什麼,」我和他保持著距離,「天下兄妹終成有情人?」
他嘴角一揚,被我逗笑了:「有情人就算了,情人你倒是上趕著當。」
「什麼情人?」阮瑜從裏頭走出來,精緻的妝容襯得她五官愈發明艷,「你們兄妹倆在外頭嘀咕什麼呢?還不快進來。」
「我哥說,讓我不用隨份子,他幫我出了。」我回握住阮瑜伸過來的手。
「那可不行!」她眉毛一揚,「你早結婚了,要隨也是段三隨,找你哥算怎麼回事?」
我笑著將紅包遞給她:「祝您百年好合。」
「段三人呢?」她問。
「不知道。」
從那通深夜來電後,我已經許久不見他了。
他的出現與消失,在我的生活裏總是像陣風。
這麼多年,我已經從偶感風寒,習慣到會自己保暖了。
不過就是,穿衣脫衣再穿衣。
一套動作的事情,誰又不會呢。
「怎麼穿這麼少?」
落席時,杜悅嘉接過我的薄外套。
我遲疑了片刻:「關心我?」
「可能嗎?」他在我邊上坐下,「客套一下。」
語氣裏的疏離,不加掩飾。
倒比以前來得誠實。
杜悅嘉脫了外套,那男香被帶走了七八分,餘下兩三分。
湊近了,反倒越淡,聞不出味,隻剩下空氣裏的冷冽。
跟他這人似的。
他長臂搭在我的椅背上,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還喜歡段三?」他的聲音比祁森更穩,卻不像段關秦那般沉。
「哥哥說笑了。」
「不承認?」他身子靠向自己的椅背,與我拉開了距離。
語氣戲謔,一近一遠的,顯出點撩撥的意思。
是他慣用的手法。
這麼多年了,還是這一套。
司儀在上頭說了半天,阮瑜終於攙著她父親的胳膊從門口緩緩走了進來。
阮瑜的婚紗款式簡單,卻不失精心設計,質地上乘,簡單幾筆就將她的身材優勢勾勒出挑。
「哥哥喜歡嗎?」我轉臉,湊過去問他。
他有些微愣於我的主動靠近,低頭看我,像在回味我的話,又似在回味我這張臉。
「我喜不喜歡不重要,」他就著我的耳邊說,低聲地說,「關鍵是段三喜歡。」
這下,他的冷香全在我鼻息間。
「按他的話來說就是,被迷得七葷八素。」杜悅嘉懶懶地掃過我的下唇,嘴角一揚,「對了,我忘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妹妹在場呢。」
我的確在場,彼時我剛隨著小姨來到大院生活。
整個人都與這地方氣場不合。
怯生生的。
按杜悅嘉後來的話來說就是:「惹得人忍不住想欺負。」
南院裏小別墅二樓的房間裏,樹梢漏下的光,照在門口半緊未緊的門縫前。
「段三喜歡阮妹妹?」
「真的假的,他可真會挑?大家一起長大的,他下得去手?」
「有什麼是他要不到手的?」
「阮瑜那厲害老爺子能同意?」
裏頭三兩男生,正聊得火熱。
「起開。」頭頂傳來男聲,釀釀在門前被嚇了一跳,像隻兔子一樣彈起來。
她轉過頭,看到一張張揚的臉。
段關秦。
他人高,低頭瞥了一眼釀釀,收不住打量的意味。
釀釀連忙側過身。
「喲,這不是你家妹妹嗎?」裏頭人喊道,紛紛看向坐在最裏面的杜悅嘉。
他坐在窗前的地板上,單腳屈著支著書,懶洋洋地看著書。
聽到「妹妹」兩個字,本能地皺起眉,而後又立刻平復,添上點溫柔的神色。
他看了釀釀一眼:「有事?」
「小姨……小姨喊你回家吃飯了。」釀釀怯生生地說。
杜悅嘉也沒回應,隻道:「還有事?」
「沒……沒有了。」釀釀退後了半步,正想走人。
「噯,妹妹別走,」屋裏有個男生越過倚著門框的段關秦,拉住了釀釀的袖口,「你和阮瑜同班?」
她木訥地點頭。
釀釀不善於與這個年齡的男生接觸,特別是當著杜悅嘉的面。
她寄人籬下,自然比別人多了些不得已的敏感,最擅長下意識地過分解讀別人細枝末節的表情和動作。
她總覺著杜悅嘉看起來像三月的暖陽,實則對她是乍暖還寒。
杜悅嘉不喜歡她加入他們的圈子。
「嘿嘿,」那男生露齒笑著,「那你知不知道她喜歡誰?」
段關秦抬眉,看了眼說話的男生。
「你幫咱們段哥哥留意留意。」那男生拽著釀釀的衣袖,搖了搖。
「滾開,」段關秦半開玩笑似的一腳踢開那男生的手,「用得著?」
「就是就是,還能有咱們段三拿不下的?」裏頭人起哄。
「這不是讓妹子幫忙留意著嘛!」那男生笑著躲開,「阮瑜那種嬌嬌的嗆人樣,哪有那麼好哄?」
「段三不就喜歡她那種調調的脾氣嘛!」另一個男生推搡著打岔。
釀釀略抬起頭,悄悄地瞧了一眼話題人物,隻見他也正偏過頭看著她。
釀釀面上一紅,下意識地小退半步。
段關秦見狀,越是著眼打量,複收回目光,似乎是同那群人說話,又似乎同眼前這個喜怒皆顯於面上的小姑娘說,語氣調笑:「喜歡不至於,也就迷得七葷八素吧。」
裏頭人立馬起哄:「您可太謙虛了,就您,哪裡來的八素,腦子裏全是葷的!」
釀釀受不住這沒限速的車速,也受不住來自某人打量的目光,挪了腳步,轉身跳開了。
順著樓梯走到一樓的裏墻,男生們的聲音透過陽臺走道還能隱約傳來。
有人問杜悅嘉:「你妹喊你回家吃飯,你怎麼不跟著?」
杜悅嘉語氣略冷:「我哪兒來的妹妹?」
而後,又聽見段關秦的聲音:「你拉她幹什麼?」
「拉她你有意見啊?」
「愛拉多久拉多久,」他說,「別拿拉她的手碰我床。」
「您是……您是段夫人吧?」
身旁的聲音拉回了我陷入回憶裏的思緒。
轉頭一看,是個不認識的中年婦女,打扮得體,正舉著酒杯,一副要來敬酒的模樣。
我點點頭:「您是?」
她面上諂媚,三言兩語把關系說清,人情說清,屈著膝正要與我碰杯。
我正想扶她站直,卻不料兩人錯手,那紅酒灑了些在我胸口的白襯衣上。
「啊,段夫人,真是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我我……」她連忙著急地找紙巾想給我擦擦。
「沒事,您坐著吧。」
我起身走向外頭的洗手間,側眼看了一下,原本坐在身邊的杜悅嘉已不在席上。
不遠處,新郎正一人獨自與頭桌的親戚祝賀敬酒,場面好不熱鬧。
服務員將我領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紅酒漬一時也擦不掉,我的胸口倒是尷尬地濕了一小片。
嫁給段關秦,沒什麼好的。
但嫁給段家,確實不錯,仿佛將我王者級困難程度的人生,直接降成了青銅級。
這是小姨幫我鋪設的紅地毯。
可真正走在地毯上,卻發現遠看的細鉆閃閃,近看卻是玻璃渣渣,硌得人腳疼。
小姨受得起,因為她把婚姻當事業。
精神的消耗是無形的折磨。
她說我受不起,因為我還存著對愛情的幻想。
「和你媽一樣,」她嗤笑我,「扶不起墻。」
我打開微信,祁森與我的對話,停留在前天。
段家可以對段關秦的出軌花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我一旦犯錯,是人設崩塌的摧毀。
這場權力遊戲裏,我和他從來不是平等的。
我們生來就不平等,隻是自然地隨機分配。
我站在走廊盡頭的大片落地窗前,落日的餘暉染紅了半邊城南的高樓,像是挽留著被時間撚蔫的回憶消散的餘溫。
沒等我獨自消化完,身後杜悅嘉抬手溫柔地卷著我的發尾,似觸碰又似遊離。
他低頭看我默然的模樣,似乎有些惱火。
隨後刻意用力,拉得我頭皮一陣疼。
我眉頭一皺,他就笑了。
他走近我,想要把我納入懷裏,納入他那縷觸摸不到的淡淡香氣裏。
他說:「妹妹你猜,段三今天為什麼不來?」
我拂開他的手,側過臉看他,眼神裏靜得全無情欲。
杜悅嘉指尖夾著煙,繚繞著我的發梢。
斜陽細雕琢著他半邊側顏,「難過了?」
他像個舊回憶裏繞不過的暗影,拉著你一同沉淪。
「杜悅嘉,你恨我嗎?」
「怎麼會?」他的手掌擦過我的腰,收緊,弄得我生疼,「哥哥怎麼能恨妹妹呢?」
釀釀的小姨長著張極好看的臉。
「釀釀也有幾分像她小姨。」院裏的人都這麼說。
小姨嫁過去的時候,杜悅嘉的母親生病剛走不到三個月。
「你沒看人家那媚樣,在老杜面前低眉順眼的,整天露著個胳膊肚臍。還給老杜挑了情侶羊毛衣穿,他都五十幾歲人了,也不臊得慌。」
「還是杜家兒子乖,對後媽那麼客氣,改嘴說叫媽就叫媽,連那個外來的妹妹也照顧得很好。」院裏的人都這麼說。
杜悅嘉對誰都很客氣,謙謙君子,尤其對釀釀。
客氣得不像家人,倒像是劃分家人與外人的底線。
釀釀改姓是杜悅嘉帶著去的。
老杜說:「你妹妹始終要在家裏住下的,改個姓挺好,你別有意見。」
「爸,」杜悅嘉笑著接過戶籍資料,「家裏多個妹妹,我高興還來不及。」
釀釀的生日正好在年三十,那天家裏裏外收拾著。
杜悅嘉在段三那兒,釀釀順帶著幫忙擦他房間的木地板,家裏的阿姨叮囑釀釀,要用保養油仔細過一遍,不能馬虎。
釀釀跪在地板上前前後後擦得鋥亮,心裏盼著能過個好年,也盼著小姨和杜家叔叔能覺得她有些用處。
擦著擦著,不小心碰著角落的櫃子,裏頭跌出一個粉鞋盒,精心包裝過了,
還帶著張生日賀卡。
釀釀將手仔細抹幹凈了,拿起賀卡一看,上頭寫著「生日快樂,我的……」
「是你能碰的嗎?」身後是杜悅嘉的聲音。
釀釀一個激靈,轉過頭:「我……我不小心……」
「是不是但凡看見點什麼,你都要搶到手?」釀釀第一次聽見杜悅嘉當面發作的刺冷態度,「這麼說也不對,論搶,你是沒本事的,你隻會背地裏偷。」
和愛一個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