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警。」
我被拖著繼續往外走,捏緊的一點點衣料一點一點從指縫裡滑了出去。醫生深深地看著我,沒有動作,沒有回答。
5.
就在我們這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出現在走廊裡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一群黑西裝。
打頭的真空穿了一件西裝外套,一溜胸肌腹肌露著,盡顯騷包,油頭、誇張的項鏈,一手奇形怪狀的戒指閃瞎人眼。
看到他,我鬆了一口氣。
薄少陽。
看見一群人揪著我走到了面前,他冷冷抬起眼,發出了一聲輕嗤,目光掃過在場所有親戚,歪頭活動了一下頸椎的關節,冷冷道:「我的人,你們也敢動。」
一群親戚看著他身後大群黑西裝保鏢,有點虛。
楊小軍梗著脖子還嘴:「你的人?這他媽是老子的閨女!老子想帶她走你也敢攔,你算老幾?」
一個大嬸扯了扯楊小軍的衣服,沖他擠眉弄眼:「她爸,你傻啦?閨女給哪家不是嫁,老王家出三十萬,你問問這人出幾萬。」
楊小軍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亂轉著開了口:「我閨女已經許配給我們村化肥廠的老王家了,人家彩禮三十萬都給了,
你想把她帶走,行,你賠雙倍彩禮,
再……再加一臺車!這錢出了,這丫頭就歸你。」
薄少陽難以置信地皺起了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楊小軍:「三十萬?區區三十萬,你就把小茹賣了?」
三十萬,隻是薄少幾個月的零花錢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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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薄少一場生日宴的花銷。
楊小軍光棍又無賴:「你嫌少你可以加嘛,對不對。六十萬,再加一臺車,必須是好車,破爛車我可不要。」
旁邊的大嬸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傻不傻,這男娃一看就有錢,你怎麼才要六十萬!要一百萬!再要房子!看你那個沒出息的樣…..
「行行行我懶得跟你們墨跡,」薄少陽掏出了手機,「六十萬是吧..
「薄少陽!」我猛地叫住了他。
薄少陽停住動作抬頭看我:「小茹?」
那大嬸眉開眼笑:「對對對,閨女你勸他多給點,你爸可就你這一個女……!
我冷冷把話說完:「你要是給了這人一分錢,我就跟你絕交,下半輩子不和你說一句話。」
「唉你個小王八羔子,你白眼狼你!」楊小軍返身一個耳光就抽了過來,卻被早
有準備的薄少陽一把接住:「我看誰敢動她!」結果剛接了一下,就開始齒此牙咧嘴。
比起常年做體力活的楊小軍,養尊處優的薄少陽那點力氣有點不夠看,正準備使
出自己學了多年的散打和自由搏擊和楊小軍殊死一搏,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少年冷冷站著,已經比楊小軍和他的一堆親戚們都高出了一個頭,烏泱泱的人群硬是沒擋住他露臉。
「你們有完沒完了。這邊還有人屍骨未寒呢。」
楊小軍聞聽此言,終於想起來了自己身上背著的人命官司,眼珠一轉,拔腿就跑。
一群親戚也都跟著他往另一側的走廊跑了過去,幾個抓著我的大爺大媽絲毫不松手,似乎生怕我留下和警察說什麼壞話。我被拖行著前進,鞋都跑丟了一隻,忙亂間拼命回頭沖薄少陽喊道:「愣著幹嘛,攔住他們!」
靳家這麼多年,那些公子小姐們把我當個什麼,我心裡有數,一般不會去觸那個黴頭。但薄少陽例外。
薄少陽,算是我唯——個能稱之為朋友的人吧。雖然他自己,好像不這麼想.
經我提醒,薄少陽才反應過來,一邊指揮黑西裝保鏢們去攔人,一邊追過來一邊瞪著一雙清澈又愚蠢的眼睛問我:
「怎麼回事,小茹,出人命了?」
我指著楊小軍聲嘶力竭:
「是他!是他在病床前,活活打死了我媽!快點報警!
話音未落,奔跑中的大嬸轉身回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拖著我就往醫院出口跑去。
我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了薄少陽身上。他雖然向來不靠譜,但這次帶了這麼多人,總還是有點用吧?
被大爺大媽們扯上拖拉機的時候我已經覺得他們動作有點慢了,回頭想看看人怎麼還沒下來,卻被大媽按著頭擠進了人堆裡,推操間我還被不知道哪裡伸過來的鹹豬手摸了兩下。
拖拉機發動了,薄少陽的人都沒來,我覺得有點不對,可是車啟動時我差點栽了個跟鬥,勉強穩住,發現鹹豬手又在摸我的大腿,就拼命鯉魚打挺和鹹豬手搏
鬥,一時沒了胡思亂想的心思。
拖拉機開進了村,楊小軍人五人六指揮著大爺大媽們押著我就往他那個破土房去,大手一揮:「告訴老王家的,有個城裡人出六十萬彩禮加一輛車要娶我女,看在鄉裡鄉親的面上,我給他抹十萬,再送來二十萬,閨女就讓他們接走。」
讓我遍體生寒的是,到了這個時候,薄少陽,還是沒來。
6.
就在聞訊趕來的老王家兩夫婦、媒人和楊小軍講價講得差點掐起來的時候,警察終於趕到了。
足足四輛警車,一口氣下來十幾個警察,但在場的本地人們並不見慌亂,反而是化肥廠王老闆抖了抖衣襟,
意味深長地看了楊小軍一眼。
楊小軍立馬就換了一副面孔,哈皮狗似的笑著:「親家..這..剛才出了點意外,我就打了幾下,楊東他媽就死了,你看這….」
王老闆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轉過臉面對警察的時候又笑了,抽出一盒煙,找為
首的警察遞:「公安的同志們遠道而來辛苦了,來來來先到我家坐一坐,喝杯茶水,慢慢了解情況。」
公安幹警揮退了他的煙:「我們來逮捕犯罪嫌疑人楊小軍,以及在醫院聚眾鬥毆的涉事人員,其餘人等請配合我們辦案,不要妨礙執行公務。」
王老闆把眼一瞪,四處掃視:「嘖,自己家裡人這點破事,怎麼還報警呢?這不是給警察同志們添麻煩嗎?誰報的警?誰報的警?」
沒有人回答。
語畢,他拉著那個警官往旁邊走:「同志,你是哪個派出所的?我們鎮派出所那個劉所長你熟不熟」
我眼看著這群人這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隻覺涼意一點一點爬上脊背,情急之下大喊了一聲:「他們殺人,還拐賣人口!他們殺了我媽,還要賣了我!警察叔叔你可不能讓他們跑...
一直挾持著我的大嬸反手一個耳光抽在我臉上,打得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嘴裡腥鹹,眼冒金星。
「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哪兒有你個小婊子說話的份。」
警官看見大媽居然當著這麼多警察的面還這麼囂張,表情帶了三份玩味,揮開了王老闆趁著他胳膊的手,
揮手示意身後的警察上去抓人。
村民們呼啦啦圍成一堵人牆,摩拳擦掌,一個個躍躍欲試的樣子。
然後警察們掏了槍。
我面前的大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殺人啦!警察開槍殺人啦!快給我們評評理呀!」
公安幹警們看著這大媽耍起了無賴,看著周邊大媽大爺們舉起了手機開始錄像,一個個額頭青筋暴跳,最前面這個,應該是隊長,平靜地開口,聲音卻很洪亮:
「不信謠,不傳謠!」
但是警察隊伍到底是被這堵肉牆逼著向後退了起來。
王老闆志得意滿,嘴角一扯,那副得意的嘴臉看得我噁心,氣得我渾身直顫抖,下一刻他拿起手機接了個電話,接通的時候還滿臉自鳴得意,聽了兩句臉卻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緊接著猛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瞪圓,汗如雨下,慌亂地開始四處踱步,一邊踱步一邊虛空對著電話另一邊的人點頭哈腰。
不知不覺他就打著電話溜達到了我面前,電話一掛,對著地上撒潑的大嬸就是一腳:「滾起來!瞎嚷嚷什麼!」
大嬸一懵,訕訕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緊接著王老闆就掛了電話,走過去揪住了楊小軍,一把把人推到了警官面前:「就是他,楊小軍,您帶走您帶走,我們絕不包庇。」
楊小軍急了:「親家!」
「誰跟你是親家!三十萬彩禮麻利兒的給我退回來!」
王老闆橫眉怒斥了他,轉臉又沖警察諂笑:「誤會誤會,我和他沒關係,絕對沒有涉案,您明察。」
警官幽幽開口:「還有一些涉嫌聚眾鬥毆擾亂公共秩序的...!
「都自己給我滾出來!」
王老闆暴跳如雷,然後拼命沖眾人擠眉弄眼。眾人還有點懵,但還是照做了,幾個之前拉偏架的小心翼翼向前邁了一步。
警察們上前拷了楊小軍,將其餘人等人都帶上了車,一個女警察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還拍了拍我的肩膀,順勢摟住:「別怕,孩子,沒事了。」
我渾身一顫,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她懷裡又靠了靠。
她一身警服,看起來很硬朗,但懷抱出乎意料的柔軟和溫暖,讓人忍不住靠近一點,再一點。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醫生早就報了警,隻是見過太多醫鬧,不想和這群人正面沖突,沒有表現出來。
而這群人剛把我抓走,兩名民警就趕到了醫院。
結果到了案發現場,他們隻看到了一個形容枯槁、面帶笑容的癌症晚期病人的屍體,頓時懷疑有人報假警。
得知是死者養子給死者理容以至於破壞了案發現場,他們就隻能去調監控。
監控調出來,事實倒是清晰明了,問題是嫌疑人早就都跑了。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嫌疑人雖然隻有一個,但是涉嫌聚眾鬥毆的很多,且大概率已經逃回了老家,那個地區情況複雜,親戚之間相互包庇,且民風彪悍,兩名民警擺不平,就向上級申請出動了刑警。
至於薄少陽……
手機裡是他發來的消息:「對不起,我本來想攔住他們的,結果..結果我爸不知道哪裡來的消息,突然打電話過來,不讓他們跟我去..」
我笑了笑,回復道:「沒事啦,我平安回來了,
罰你下次請我吃大餐。」
別人幫我,是情分。
不幫,是本分。
沒什麼可怨懟的。
薄少陽不過是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大人沒來還能唬唬人,大人開了口,隊伍自然帶不動。
更何況王村這群人喪心病狂,警察來了都難對付,他那群二五仔指不定都是送菜的命,不跟過來,也是好事。
到了公安局,警察姐姐幫我給臉塗了藥,錄了個筆錄,
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哪裡是我的家呢?
靳子言也被帶了過來,他涉嫌鬥毆,要接受審訊,
去的時間長了一點。
他雖然成年了,但還是學生,沒有案底,情有可原,而且隻造成了楊小軍的輕微傷,接受了批評教育、交了罰款就也走了出來。
家裡的司機早就在外面等著了,看見我們過來,
下車開了門,比了個請。
其實我猶豫了一瞬。
按理說我已經不該再回那個地方了。
可是.…十八年過去了,我已經習慣了把靳家那個擁擠的地下室當成自己的避風港。
上車之後靳子言問我:「我親生父母怎麼沒來?」
我笑了笑:「靳叔工作比較忙,平時住在市區的家裡。」
事實上他在市區有七個家,七個情婦排隊等他臨幸,
確實是太忙了一些。
「林姨公司那邊事情也很多,經常出差跑業務。」
林姨養的小奶狗在鄰市,當然分公司也在鄰市,兩頭跑就成了她生活的常態。
我最開始知道的時候也很震驚,後來就習慣了。有錢人就是這樣的,兩口子各玩各的。
靳子言靜靜聽了半天,突然反問我:「你在我家十八年,都從來不管我生父生母叫爸爸媽媽嗎?」
我一下子就僵住了,猛地攥緊了手裡的包包,隻覺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7.
我不能管林姨叫媽媽,不能管靳叔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