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假千金。
因為當年,我媽故意用剛剛出生的我,換走的不是千金,
是個少爺。
她這一手算盤打得極妙:我得到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她終於有了兒子撐腰。我爺爺奶奶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揚眉吐氣,我爸自認贏過了在城裡當官的髮小。
被換到農村的靳子言,打小就孝順,打小就優秀,被我爸抽斷凳子腿都要把我媽護在身後。
直到他發現他拿命護著的媽是偷了他身份的賊。
直到他發現我這個賊子賊孫,一直厚顏無恥,霸佔著本屬於他的幸福。
1.
全世界都可以怪我媽。
怪她自私,怪她無恥。
唯獨我不行。
當年,她用剛剛出生的我,換走了靳家的少爺。
是她的自私,她的無恥,給了我十八年優渥的生活,讓我不用在那個重男輕女貧窮暴力的家裡長大。
我握住了她的手,告訴她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
可她告訴我,不止如此。
那個時候她已經確診了癌症,肺癌晚期,整個人枯槁又瘋癲,一雙眼睛失神地睜大著,眼裡血絲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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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握住我的時候,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力到針管裡都開始回血,聲音嘶啞,卻仿佛炸雷響在我耳畔。
「你大伯母之前也生了個女孩,被你奶奶溺死了。
「後來我就出來打工了。我生孩子那天你爸還在工地上,我一個人在城裡的醫院,自己簽字,自己生下了你。
「幸虧他沒來。他來了,你也得死。
「聽媽的,你就抓緊你的養父母,我看他們是好人,
不會不給你錢上大學的.…
「多說點好聽的話,就說….生恩不如養恩,他們要是討厭你,你跟著一起罵我,對,你就罵我。靳茹?你聽見沒有,你說話呀!」
我呆在原地,一時被震驚得忘了語言,剛想有所反應,卻看見了她針管裡紅紅的一截回血,下意識就去按她的手:
「你.…你先別亂動……!
「我都要死了,你還管這些幹什麼!」她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鷹爪一樣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個家是要吃人的,你絕對不能回去!聽見沒有?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病房門突然被撞開,一群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的中年男子看見病床上的我媽就破口大罵:
「臭婊子,你他媽也配住這麼好的醫院?走,跟我滾回去,死,你也要死在我老楊家的地裡!」
我媽彼時已經枯瘦如柴了,枯槁病容恍若厲鬼,隻有那一雙血絲密布的眼賊亮賊亮。
看見男人出現,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詭異的微笑:「你絕後了。兒子不是你的,閨女也不是你的。你絕後了!」
「我草你媽了個逼!」
中年男人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牛,原地蹦起老高,幾乎向我媽彈射了過去,拳腳暴風驟雨一樣砸在她身上,一邊打一邊用方言咒罵,其髒其臭其惡毒讓人嘆為觀止。
但我媽在笑。
沙啞的,難聽的,仿佛地獄惡鬼一樣地笑,笑到大口大口汙濁的血塊從她嘴裡嘔吐出來,各種檢測儀器滴滴滴發出悽厲的警示音。
下一刻我從震驚中反應了過來,衝上去拉他,但感覺自己拉著的仿佛是一輛疾馳向前的摩託車,
我這點力量隻能減緩一點點的行駛速度。
再下一瞬間,一直在牆角安靜站著,仿佛壁花一般的少年動了。
2.
壁花少年十八年來一直叫楊東,認回了親生父母之後,
終於恢復了本名靳子言。
靳子言是我遇見過最樸素堅忍的同齡人。
他穿的是洗得發白的校服,剃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圓寸,但那張臉仿佛自帶光芒,目光凝實的瞬間立刻爆發出了讓人膽寒的殺意。
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他已經一拳把中年男人打翻在地,然後比方才的疾風驟雨還要猛烈的拳腳就都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男人的親戚們上來拉偏架了,隻拉少年不拉男人,一邊拉還一邊嘰裡呱啦罵他狼心狗肺。
少年變本加厲,幾胳膊肘就打退了兩個拉住他的中老年男子,然後狼一樣撲上去繼續打。
醫生護士聽見了報警提示音,想要進來,
被打架的人群擠在門口團團轉。
我趁機去扶我媽,拿著一把紙巾想要擦乾淨她嘴角的血,
卻被她一把揮退。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完全不像是病入膏盲的癌症病人,一雙眼血絲密布,瞳仁完全暴露著,眼神空洞得讓我發寒,然後緩緩轉過頭,看著中年男人,嘴角又吐了一口血,還一併吐出了一聲嘶啞卻有力的詛咒:「楊小軍,你活該絕後!你們家活該斷子絕孫!斷子絕孫!」
中年男人活魚一樣在地上跳了一下,似乎又想跳過來打她,卻被少年惡狠狠一腳踩住。
我媽看見他那副樣子,仰天長笑了起來。
心電圖曲線像是一排閃電,我一看數字,心率已經飆到了180,剛喊出一句「醫生」,曲線就猛地拉直了。
笑聲夏然而止,我媽轟然倒下,合上了雙眼,血淋淋的嘴角,還掛著一絲扭曲的笑意。
那個笑容,我覺得我能記一輩子。
3.
「都住手!死人了!」
我使出全身力氣喊了一聲,終於讓所有人停止了鬥毆。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滿臉是血的我媽,看著我。
少年整個人仿佛靜止了,眉頭輕輕蹙著,雙唇顫抖,眼裡一點點漫上水光,卻沒有向我媽前進一步。
好半晌,他一邊搖頭一邊開始後退,退著退著到了醫生身邊,無形中讓出了一個身位,讓後者終於抓住機會擠到了病床前。
醫生查看了一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少年:「誰是家屬?病人現在已無生命體徵,要不要搶救?」
我還沉浸在震驚中,一時難以接受面前發生的一切,一個清冷的少年音已經幽幽響起:「別搶救了。活著受罪。」
我回頭去看他,他臉上的表情古井無波,我隻覺這張臉仿佛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面具,把一切真實的感情和想法都隔絕在了面具之下,外人從面具之外看不出分毫。
楊小軍被打得滿臉青紫,此刻倒和少年意見一致:
「就是,搶救啥搶救,賤命一
條,死了就死了。再說她都得癌症了,本來也活不長。」
少年冷笑一聲:「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一般會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還有閒心說風涼話呢?」
楊小軍愣了:「打老婆算什麼故意傷害?她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我打死她,那是她倒霉。誰家婆娘不挨打?再說你們聽聽她說那話,咒我斷子絕孫!她活該!」
少年依舊冷漠:「所以你這是認罪了。這裡有監控,證據確鑿,你的一言一行,都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
「唉你個小王八羔子,反了你!」
少年冷冷把他推到了一邊,轉向了我:「報警吧。你是她親生女兒,這個警,該你報。」
那是靳子言第一次正眼看我。我卻沒想過,會是那樣的一種情形。「我看誰敢報警!」
楊小軍把腰一叉,身後一群親戚都跟了上來,給他幫腔。
「妮兒,你可是你爸的親閨女,咋能報警抓你爸呢?都是你媽不要你,你爸可惦記你嘞!別的不說,前幾天,他還託媒人,
給你說了一門好親呢!」
彼時的我又一次木在了原地。說親?
我媽剛剛被活活打死,屍骨未寒。
現在他們已經計劃著把我抓走賣了換彩禮了嗎?
我才十八歲,連法定婚齡都沒到。
他們怎麼敢?
耳邊響起了母親臨終前嘶聲力竭的話:
那個家是要吃人的。
你絕對不能回去。
4.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的感覺還是失真的。
突然之間,我的親生母親就出現了。
我甚至來不及和她多說上幾句話,我甚至沒有叫過她幾聲「媽」,她就這麼死在了我面前。
我甚至不知道該對她抱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思念?痛恨?感激?
都該有,又好像都沒有。
「媽媽」這個詞對我來說是多麼陌生啊。
像一句禁咒。
絕不能出自我口中。
可眼前形勢進展飛速,並沒有給我任何時間消化自己的情緒。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群人已經沖了上來,拉著我就往外拖。
「快,跟你爸回家。」
「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惦記你,可別聽你媽胡說,你爸現在就你這一個女,你可得給他養老送終。」
「你爸給你說的人家可好嘞!開化肥廠的,一年能賺百把萬,三層小洋樓,去了就是少奶奶!念什麼書,嫁到老王家,離家也近,親戚裡道的,都有個照應不是。
「我不去!你們放開我!」
「你可別做夢了,你又不是真千金,可別把自己捧太高了。念大學有啥用?咱們村那個五Y,考了個大學,畢業了還不是給人打工,就賺那幾千塊錢?嫁人的時候,彩禮收得還沒有初中畢業的多。」
我的力氣遠遠不如這群人大,更別提他們還人多,
幾乎被一路拖行著往外走。
鞋底和地皮摩擦得幾乎起了火星的時候,我回頭去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媽,她臉上雖然血跡斑斑,表情卻堪稱安詳。
她怎麼瞑目的呢?她的女兒還在人間受苦,她怎麼就瞑目了呢?對楊小軍的恨勝過了對我的愛嗎?她對我….…有愛嗎?
少年在無人注意的時候靠近了我媽的病床,拿起一塊毛巾,在亂鬨鬨的人群中慢條斯理用水打濕了,輕輕擦拭著我媽臉上的血。
他才是我媽最愛的孩子吧。
偷換我們倆的秘密她本來想帶入墳墓的。
可是楊小軍看他長得和自己不像,總是懷疑他是我媽偷人生的,隔三差五一頓毒打,甚至有點動了殺心。
我媽就怕了。
在某一次的毒打過後,她陷入了漫長的昏迷,醒來時得知兒子背著自己走了幾十裡山路到了鎮醫院,醫生確診了她的肺癌。
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最終還是把真相說了出來。
少年聯繫上了親生父母,做了親子鑑定證明了自己真少爺的身份,而後他的親生父母發了善心,讓我媽住進了這家昂貴的私立醫院。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少年,可他為我媽擦拭血跡的動作很專心,眼裡水光瑩瑩,沒有分神看我哪怕一眼。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
也是,這場鬧劇本不該和他有關。
這愚蠢的粗魯的充滿算計和偏見的落後的一切,
本也不該和他有關。
即將被拖出門的瞬間,我用盡全身力氣抓了一下值班醫生的袖子,口型隨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