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紅著眼,似想起了什麼往事,冷哼道:
「這些世家裡出來的貴女,外表看著幹淨高貴,內裡一個比一個齷齪,當年我能 在大夫人手下熬過來,受的磋磨可不是你能想象的,如今我能站在這裡,無非就 是命長些而已。
「南薔,你也不用嫉恨這幾年姨母逼你,我無依無靠,活到這個程度不容易。周 今安是難得的良人,我也不算害你。」
我望著她,心中難過。
她一個人,好強了半輩子,其實也寂寞可憐。
總歸現下京城已入冬,冰天雪地也不好走,我決意待到明年開春,姨母這邊讓我 放下心後,再動身也不遲。
拿著包袱走到街頭拐角時,便看見了周今安。
他長身玉立,站在一輛馬車前,沉默地看著我。
我走上前,欠身行了個禮。
「表哥,以往南薔多有得罪,給你賠個不是。今日一別,還望日後一切安好。」
他低聲地說:「上車。」
我愣住。
他將我帶到了一座小巧別致的院落。
「這是何處?」我四顧張望。
他垂著眉眼:「你先在這裡住下,日後,我會再帶你回府。」
我疑惑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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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抬眸,眼裡湧動著不明情緒。
「那日我不先救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水性好。」
我曾在他面前故意掉進水池,他救我時腿抽搐,還是我把他撈上岸的。
我點點頭:「你心慕阮小姐,無論如何,救她都是應該的。」
他抿了抿唇,默然不語。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並沒有推她。」
他打斷我:「此事你無須解釋,素心應該是一時受了驚嚇弄錯了。」
「你信我?」我心中有幾分訝異。
他淡聲地說道:
「我們相處三年,你雖……行為偶有不端,但你心性簡單純良,不是會耍那些腌 攢手段的。」
我驟然眼眶發紅,笑著說:「表哥這麼說,我心中更愧疚了。」
安靜的院落響起樹枝婆娑的聲音,冬日斑駁的夕陽照在院子裡,將身影拉得極 長,就連周今安的聲音仿佛也失了真。
「現下,太傅府那邊對你有所誤會,待素心嫁過來,我再與她好好地說,用不了 多久,你便可再回來。」
我遲疑地問:「回去.…做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我,許久才道:
「我會納你為妾。」
我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實在難以相信周今安會說出這樣的話。
「為,為何,忽然..」
他目光沉沉:「你那日當眾與男子有親密之舉,京城內再想尋得好人家怕是不 易,你此番境地,我也有責任,我納了你,是最好的解決之法。
「日後,你雖與素心有名分上的差距,但所用所得,都不會與她有半分不同。」
我心中浪濤翻湧,一時竟不知說什麼。
他此刻的神情沉靜平和,仿佛還隱隱地有一絲溫柔,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沉默許久,才道:
「表哥,感謝你為我諸多考量,可是,你如今有了阮小姐,我..不是很喜歡
她,這幾年的荒唐事,你都忘了吧。尚書府,我不打算回去了。這個院子,我就 不住了。」
他震驚地看著我,嘴唇張開又合上,似乎不相信我竟會拒絕。
「你一介女子,不在這裡住,能去何處?」
「南薔!我知你和姨娘都想著正妻之位,可如今我與素心親事已定,萬不能改。 我已承諾你,絕不會對你差別對待。素心也是品性上佳之人,你雖為妾,必不會 如其他後宅女子受磋磨。
「你心思簡單,不懂這世道艱難,沒有尚書府護著你,日後會遭受諸多苦頭。
「南薔,你們總歸有年少相伴之誼,我不會害你,你萬不可任性。」
他素來寡言少語,難得一次說出這麼多話。
此刻說完這些,臉上還有隱隱的情緒起伏。
我慚愧地笑了笑:
「我知曉表哥對我的照顧之心,隻是,南薔的心思也有了變化,不願再重蹈覆 轍,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所,我不求榮華富貴,能自由活下去便可。」
隨後盈盈地欠身,行了個禮。
「表哥,就此別過。」
「南薔!」他沉聲地喊。
我轉頭,他筆直地立在檐下,目光深邃地看著我。
我朝他揮了揮手。
像在揮別一段過往歲月。
12
我與小女孩住在了一起。
她家中僅剩一個盲眼奶奶,我去做伴,她求之不得,甚至拒絕我付房租。
自此,我每日與她同住同行,白天一起出攤,闲時編竹籃,利潤雖不高,倒也過 得去。
從高門深宅到市井街頭,我做好了充足的吃苦準備。
卻沒料到,運氣卻意外地好了起來。
時值隆冬,白天時有飛雪,我們正愁頭頂無遮蔽,牆後的那戶人家,不知為何忽 然在院內搭了草棚並延伸到街外,堪堪地擋住我們的攤位。
下冰時節,寒風肆虐,我們縮手縮腳,織竹籃的手指也不甚靈活,攤位左邊便新 來了個賣烤地瓜的,火爐燒得極旺。右邊新來了個做牛肉面的,熱氣騰騰。我們 的小攤子夾在中間,暖和得緊。
面攤老板還是個頂熱情的,每天必給我們下兩碗堆滿牛肉的面,說是請我們品嘗
味道。
有幾個地痞欺壓挑翻了我們的小攤,第二日卻見他們鼻青臉腫,在對面街角跪成 一排,連頭都不敢抬。
有富家公子覬覦我美色,想讓我進府做妾,轉日卻誠惶誠恐地備了一車禮,說為 自己言行不當賠禮道歉。
於是,我們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堆華衣美食。
至於生意,那更是不必說。
今日王家夫人訂購一百個,明日李家莊訂購五百個。照我和小女孩兩人的編織 速度,隻怕到明年開春都忙不停。
好事一樁接一樁。
我時常感嘆早被趕出尚書府就好了,人生不就早轉運了嗎?
我們每日都在感謝老天爺,好聲地央求:
就這個待遇,不要停!
臘八那日,街上熱鬧非凡,阮素心和幾名盛裝打扮的貴女從我攤子前路過。
貴女們嫌棄得遠遠地站著,掩笑譏諷。
阮素心款款地走到我面前,依舊是大方溫婉的模樣,眼中甚至含著一絲憐憫。
「莊小姐,未料你竟淪落至此,尚書大人未免太不念舊情了些。你也不用怪我, 階層不同,命運自然有別。」
我衝她一笑:「我不怪你,我謝謝你才是。」
她唇角揚起淡淡的嘲弄之色:
「你纏了今安三年,他從未喜歡你一分一毫,盡落他嫌棄和鄙夷,也是可憐。如 今,我與他不日將行大婚之禮,你此刻再說這些逞強之話,又有何意義?」
我手中活計不停,笑盈盈道:
「我是當真謝謝你,若不是你鬧那麼一出,我不會從尚書府出來,也不會如現下 這般,過上輕松開心的日子。」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諷笑地搖頭,失望道:
「我阮素心怎會將你這麼一個女子,曾當作對手,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臉上露出釋然之色,掏出一錠銀子扔在我攤子上,翩然走了。
尚書府大婚前一日晚上,我從屋子裡出來取柴火時,看見了周今安。
他默然站在院外,身形融在淡淡的夜色中。
我疑心看花了眼,欲上前看仔細,卻見他忽然轉身,大步地離去。
大婚當日,我又看見了他。
他穿著大紅喜袍,華麗又莊重,坐在高頭大馬上,從我攤前聲勢浩蕩地行過。
小女孩看痴了眼:
「這是哪家公子,竟像謫仙般的人物!我日後也能嫁個這般男子就好了。」
我笑著應和:「是啊是啊。」
13
不久,京城內的防事忽而嚴苛起來。
街上行人逐漸地變少,不時有全副武裝的官兵列隊跑過,彌漫著風雨欲來的莫名
氣氛。
一日,面攤老板嚴肅地對我說:
「朝廷或有大事發生,你們這段時間不要再出來,我們也都回家避禍了。」
我和小女孩聽話地開始閉門不出。
年關將至時,奶奶忽發急病昏迷不醒,小女孩急得大哭,我立刻拿出姨母當日給 我的銀票兌了銀子,請了大夫來家看,卻仍束手無措。
那日,院中來了個慈眉善目的胖老頭。
他衣著華貴,笑眯眯地說自己是何管家,受家中主人囑託,邀請我們去府上過年。
我詫異地問:「主人是誰?為何邀請?」
他好聲地解釋,說主人與我有前緣,身份日後自會知曉,但絕無惡意,而且府上 住有名醫,或可幫忙診治家中病人。
我一聽,立刻答應,帶著小女孩和奶奶,上了隨行來的馬車。
到了宅邸,方知是座深宅大院。
我帶著疑惑下車,訓練有素的下人們立刻迎來,遞上披風,捧上手爐。
奶奶被抬到府內醫館,小女孩跟了過去。
而我被引到一座安靜別致的雅院小樓,裡面物什奢華精美,一應俱全。
兩個小婢笑容滿面,恭敬地上前服侍。
那夜,我躺在暖和的芙蓉錦被中,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我和誰有如此潑天富貴 的前緣。
便決意不想。
權當是老天爺的又一次寵幸。
從那日起,我過上了比在尚書府滋潤百倍的生活。
且不說每日錦衣玉食,處處有人服侍。
京城裡最難買的點心、如意坊裡最貴的釵環首飾,甚至剛出來的畫本子,流水般 地出現在我面前。
奶奶的病大好,住在後面僻靜的院落,有專門的大夫照看。
小女孩長胖了許多,每天蹦蹦跳跳,一會兒吃點心,一會兒蕩秋千,說終於過上 了夢想中的生活。
我問:「你不編竹籃了嗎?」
她嘴一撇:「都過上這種日子了,誰還要編那個?等哪天主人回來了,發現找錯 了人,再回去重拾手藝也不遲。」
我想了想,覺得有理。
住進來快一月,我沒見過這間宅子的主人一次。
我問過何管家,他笑呵呵地說主人在外忙事,等完事了就會來,安心地住下就好。
14
除夕那日,我在燒著地龍的屋子裡,和祖孫倆吃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小女孩吃 飽了犯困,和奶奶早早地回院睡了。
我上床躺了一會兒,隻覺胸口燥熱,便披了織錦鑲毛披風,在院子裡隨意地走動。
隔著長廊鏤窗,遠遠地看見兩名府裡的大夫,疾步往後院走去。
我有心跟上。
本以為沒了路的後院,穿過一扇垂花門,竟然聯通了另一座寬敞大宅。
大概因著除夕的緣故,宅院內沒什麼人。
兩名大夫進了一間屋子,我從半敞的窗子往裡看。
屋內正中央的長榻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
他披著狐毛大氅,露出半邊染了血的臂膀,面色些許蒼白,卻掩蓋不住俊朗銳利 的五官。
是那日我湿身抱住的男人!
我驚訝之極。
兩座大宅並挨著,中間有通道穿行,府中的大夫又出現在這裡..
難不成,那個說與我有前緣的男人,竟是他?
男人忽然抬眸,朝窗戶處看來。
他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低聲地吩咐屋裡人退下,靜默片刻,出聲道:「進來吧。
我一怔,隔著窗子脫口問:「是說我嗎?」
男人唇角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嗯,是說你。」
我揣著一顆「怦怦」跳的心,慢慢地走了進去。
我好奇地打量他,他也靜靜地注視著我。
屋中燃了不少燭臺,襯得他眼睛裡光影閃爍,看上去亮極了。
那一剎那我腦中閃過念頭,想必我的眼睛也是極亮極亮的。
他渾身散發著肅殺之意,眉間有一道血痕,屋內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可奇怪地,我並不覺得害怕
「你便是宅子的主人?」我出聲問。
他點頭:「嗯。」
「為何要幫我們?」我又問。
他眸光淡淡地注視著我,說道:
「你總歸要嫁我,我自不能讓你在外受苦。」
我瞪大眼睛:「我為何要嫁你?」
他神色平和,嗓音清朗:
「那日,不是你主動地撲到我懷中來的嗎?你我在眾人之前如此親密,我豈有不 娶你之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覺得有理,又覺得哪裡不對。 「可他們說你身份尊貴,不追究我冒犯之罪就算法外開恩,不會因為這點事娶我?」
他聲音沉穩,聽著卻極具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