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雁聲是個青春期的孩子,她憤怒,她怨恨,她憎惡。青春期把這些情緒加倍放大,張寰這兩年感覺張雁聲越來越難溝通了。
現在,她年齡長大,自己想通了,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是。”張寰笑眯眯地說,“她嘴巴欠,活該,我不替她說話。哎,讓爸爸進去,咱們父女倆聊聊。”
張寰對張雁聲的變化感到詫異,張雁聲又何嘗不對張寰的態度感到吃驚。
在她的記憶裡,張寰從來沒在這個階段主動找她溝通過。他總是一副一見到她就頭痛的模樣,總想逃。
張雁聲沉默了一下,閃開身,放了張寰進來。
張寰和張雁聲在沙發上坐下。
“今天怎麼脾氣有點大啊?”張寰說,“你梁姨雖然年輕,好歹是個長輩,怎麼也不能跟長輩動手啊。”
張雁聲眼皮一撩:“梁瑩瑩想當我長輩,下輩子。她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就那話,我掐死她都是她自找的。”
張寰咳了一聲:“她這個人就是心直口快……”
“她要不會說話就讓她閉嘴。”張雁聲眉間又泛起戾氣,“我媽去世,是她一個二奶配拿來說的?她臉真大。她自己不想要臉,就別怪我不給她臉。”
這哪是不給梁瑩瑩臉,這根本是不給張寰臉。
張寰清清嗓子,又問:“碩碩今天又怎麼回事,鶴鶴說他拿了你遊戲機。”
“我抽了他一頓。”
“他小呢……”
張寰這話一說,忽然見張雁聲看了他一眼。那黢黑的眼睛,目光幽幽的,好像充滿了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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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寰莫名不自在起來。
“他個子比同齡人高很多你知道嗎?”張雁聲問。
這是張寰得意的事,說:“他媽媽高。”
“我猜,等他到初中,就會長得比我高了。”張雁聲說,“又高又壯,跟成年人一樣。
張寰高興:“我預估他將來怎麼都得長到一米八五以上。”
張雁聲卻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將來會長成什麼樣?”
張寰說:“肯定像我啊。咱們家沒有醜人,你弟弟將來肯定長得帥。”
張雁聲忍住氣,說:“他現在才一年級,就敢偷東西。”
“哎,自己家裡,怎麼說偷呢。”
“不問而取是為偷,我小學上國學課就學過了!”張雁聲動氣,“而且,我的房間,是他能進的嗎?”
房間的話題就涉及到青春期少女敏感的領土意識了,張寰又和稀泥:“回頭我罵他。”
張雁聲明白張寰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他中年得子,對張碩成實在有幾分寵溺。
他其實本身就是個不愛參與養育的父親。在過去,張雁聲的童年都是媽媽的身影,張寰這個父親,隻在她收拾好打扮漂亮後帶她去露個臉,或者親戚朋友們談起孩子的時候,提提她的學習成績和各種獎狀來炫耀炫耀。
他就是喪偶式育兒本偶了。
然而不是每個老婆都能像張雁聲媽媽那樣精心的教養孩子。
張雁聲曾經聽梁瑩瑩指著自己一對兒女的鼻尖說過:“給你們找了個有錢的爹,讓你們住大房子,上私立學校,車接車送,就對得起你們了。”
對梁瑩瑩來說,奮鬥成“張太太”就已經到頭了,沒必要再努力了,接下來的人生就該是享受。
至於孩子?那不是有阿姨呢嗎?有人照顧,沒必要讓她操心。
有這樣的一對父母,張鶴翎沒長歪都是奇跡了。
張碩成呢?
青春期的男孩子,卻有著成年人一樣的身高體重。
他掀女老師裙子的時候,張寰說,他還小。
他把女同學堵在校外非禮的時候,張寰說,他還小。
他後來終於成了強女幹犯的時候,張寰再也說不出來“他還小”這三個字了。
第12章
張寰花了很多錢擺平了那件事。
那時候他已經年過半百,精神、體力眼看著走下坡路,跟現在完全沒法比了。偏又後繼無人。
三個孩子裡,大女兒叛逆,在外面紙醉金迷地鬼混。二女兒過於內向,性格上不見一點長處,在長輩面前很拎不起來。
寶貝兒子是真地長成了一個垃圾、人渣。
那時候張寰終於承認,他這兒子養毀了。
他那個時候兩鬢多了很多白發,看起來比現在蒼老多了。這些年他還存著和張雁聲大伯相爭的念頭,等到了那個時候,已經幾乎是完全放棄了。
家裡的三個孩子,跟張雁聲的堂哥堂姐都沒法比。沒有一個能湊到張雁聲奶奶跟前,能讓她看進眼裡去的。
張雁聲惡意地想,如果讓那個時候的張寰也重生回到現在,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打起精神來,好好管教張碩成?
但現在的張寰顯然沒有這個意識。他還是像從前那樣,把孩子的事都丟給女人。偏他現在的這個女人,根本卻不知道怎麼教育孩子。
張寰沒有重生,但張雁聲是重生的,她卻不能不管。
她才不想管張碩成去死,但她沒法坐看張碩成重復那樣的人生,再去傷害無辜的女孩。
張雁聲聽說那個女孩子後來自殺過兩次,並且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人生基本上是被張碩成給毀了。
張雁聲沒法坐視不理。
張碩成再讓她討厭,她也得伸手管一管。
“現在他偷東西,你覺得他小。”張雁聲說,“等將來他殺人放火強奸,你就不會再覺得他小了。”
張寰不悅地說:“胡說什麼呢。”
張雁聲盯著他,說:“你的兒子繼續這樣下去,你以為他能長成一個什麼樣的人?難道是社會主義接班人?我告訴你,再這樣下去,你遲早就後悔莫及。”
張寰覺得張雁聲過於誇張了。張碩成的確是淘氣了點,但他不是小嘛。
但張寰又覺得張雁聲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理論上,大家都知道嚴格教導才能出好孩子。實際上,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尤其是昨天晚上張碩成才在姑奶奶的壽宴上給張寰丟了個大臉。
張寰搓了搓下巴,說:“不過他也的確是太淘氣了點。他媽媽也不太會管孩子。反正你做姐姐的,該管就管吧,你怎麼都是長女呢,俗話說得好,長姐如母。我看你今天管得就挺好,挺有分寸的。”
越想越妙,張寰幹脆一拍沙發:“挺好挺好,以後你就這麼管他。”
張雁聲愕然。
她真地以為張寰怎麼也得維護一下張碩成,不讓她插手管的。可張寰不僅支持,她看得出來,他甚至因此情緒變得很不錯?
“我管你兒子,你老婆能願意?”她譏諷說。
“她嘛……”張寰又搓搓下巴,情緒的確很不錯,“我瞅你今天把她也管得挺好,你還真有點你媽的架勢。”
張雁聲頓時暴躁:“不要提我媽!”
再把媽媽和梁瑩瑩放在一起提,張雁聲真的要爆發了。
“不提,不提。”張寰見好就收,“你吧,也控制控制情緒,以後能不動手,就別動手。你嚇她這一次,我看以後她不跟你嗶嗶賴賴的。她那膽兒,其實很小。”
張雁聲卻沒接茬,隻是幽幽地看著張寰。
上輩子,她跟梁瑩瑩衝突過多少次,吵過多少架,張寰什麼時候這麼主動地來找她聊過天,交過心?
今天,她氣怒之下動了手,一舉壓制住了梁瑩瑩的氣勢,張寰立刻顛撒顛撒地就來了。
她終於懂了,原來張寰的心態是這樣的。
對張寰來說,長女和小老婆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他是心知肚明的。這兩個女人生活在一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張寰其實不在意到底是誰壓倒了誰。
不管是女兒壓制住了老婆,還是老婆壓制住了女兒,都在這個家裡錦衣玉食地生活著,既不能毒打,也不能虐待,無非就是一個人比較痛快,另一個人比較不痛快而已。
但是對張寰來說,隻要她們中的一個能徹底壓服另一個,他就能獲得清靜。
清靜就是和諧。
和諧就是美滿。
至於誰壓誰,他不在乎,他隻想要他的清靜、和諧和美滿。隻要她們倆中有一個能控制住局面,讓家裡清清靜靜,讓他輕輕松松地,他就能滿意。
隻是前世,年少的張雁聲怎麼可能壓得住梁瑩瑩。後來她漸漸長大,人也越來越偏激。越來越讓張寰明白,如果她壓倒了梁瑩瑩,他也別想過清靜日子。
所以後來張寰反而站到梁瑩瑩那邊去了。
曾經的張雁聲是根本理解不了親爸的這種男人心態的——期望家裡的女人都能和和睦睦,期望有個女人能幫他管著別的女人,給他管出一個和和睦睦來。
但是現在的張雁聲回到這個時候,再去看每個人,看他們之間的關系,看那些微妙的態度,突然,她就洞悉了張寰的心態了。
曾經,少女張雁聲為父親沒有無條件地支持自己感到如此的憤怒。
她許許多多的偏激行為,也不過是為了讓他多看她一眼,多關心她一下。
可這個男人其實是如此的自私,他隻想過上自己心目中的“和美”日子。
張雁聲再一次感到從前的自己太可笑,太不值得了。
女兒那目光讓張寰有點別扭,總感覺瘆人,不像小孩子。
“那就這樣……”張寰咳了一聲,站起來,“你也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早點休息,我先上樓了。”
安慰了女兒一通,深覺自己是個絕世好爹,他打算撤退了。根本不知道,長女這時候,已經對他完全死心。
張雁聲對這個男人真是再也沒有一點感覺了。
她木木地看著他要走,忽然叫住了他。
“張鶴翎馬上四年級,該有零花錢了。”她說,“我三年級的時候,我媽就讓我開始自己管自己的零花錢了。”
張寰對這個事還有印象。
那時候妻子跟他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撒手了,你又不是個能管好孩子的人,該讓雁雁自己學著管錢了。”
他那個時候還很溫柔地安慰了做化療做得大把掉頭發的妻子。後來長女就開始自己管自己的零花錢了。她好像一直管理得還不錯。
張寰隻是有點意外,長女真的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她不僅能教訓弟弟,鎮壓繼母,還關心起妹妹來了。
這可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家庭和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