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怎麼都想不到等她死了,哭得最傷心的是這個丫頭。
那雙含淚的大眼睛裡的期盼讓人壓力很大。張雁聲移開了視線。
張鶴翎卻小心翼翼地,向她貼了貼。小小的身體,挨上了張雁聲的手臂。
張雁聲僵住,又把頭轉向窗外逃避開。
小孩子直覺都是很敏銳的。他們的心裡其實沒有大人那麼多的彎彎繞繞,很多時候都是跟著直覺走。
姐姐雖然身體僵硬,可是也沒有推開她,也沒有不耐煩地對她目露兇光地嚇唬她。對比從前,簡直溫柔了一百倍不止。
張鶴翎膽子大起來,整個身體都向張雁聲靠過去,竟然就……倚在了張雁聲身上。
張雁聲僵硬了片刻。卻感覺到旁邊那具小小的身體像什麼小動物似的,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那是兒童護膚霜的氣味,沒有成年女性的護膚品那樣香,可是……很放松很好聞。
但是手臂上忽然湿了。
……
那要掉不掉的淚珠子還是掉下來了嗎?
張雁聲望著窗外夜景沉默了片刻,扯了張紙巾塞過去。
張鶴翎吃驚地捏起紙巾,看看張雁聲。大姐姐眼睛望著前方,目不斜視。
張鶴翎忽然笑了,擦了擦眼淚,還擤了擤鼻涕。
哭哭笑笑的,小孩子可真是煩,張雁聲想。
回到家裡,張寰怒氣還沒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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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那遊戲機都給我鎖起來!”他對梁瑩瑩命令道,又指著張碩成鼻尖罵,“這個暑假你給我好好跟家補習功課!你看看你上學期那什麼狗屁成績!還有你,你別成天逛街打麻將,你看著點孩子學習!孩子是你生的,不是保姆生的!”
最後又罵回到梁瑩瑩身上。
當著繼女的面失了面子,梁瑩瑩悻悻的。但她是靠男人吃飯的,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撒嬌甚至耍脾氣,什麼時候又得夾著尾巴做人,乖乖地應了:“知道了,知道了,回房間再說吧。”
張碩成躲在梁瑩瑩身後,也是頭一次見到親爹發這麼大脾氣,親媽也不張開胳膊保護他,他就慫了,雖然不服氣,但也不敢吭聲。
張雁聲重生半天而已,就看到了從前一起站在她面前的兩口子的分崩離析,十分地意味索然。她懶得多看他們,轉身就朝樓上走。
張鶴翎看見姐姐上樓,立刻像個小尾巴似地綴了上去:“姐姐等等我。”
兩姐妹的臥室都在二樓,挨著。
張雁聲大步走,張鶴翎小跑著追,最後也叫她追上了。
“姐姐。”今天晚上張雁聲的態度跟從前大不一樣,張鶴翎小小人兒,打蛇隨棍上地黏了上來,“姐姐現在就睡覺嗎?那,晚安!”
張雁聲正好走到自己的臥室門前推開了門。
她停住腳步,終於忍無可忍地轉身瞪著張鶴翎。
張鶴翎眨巴眨巴烏溜溜的大眼睛。
“張鶴翎!”張雁聲沉著臉問,“你幹嘛成天跟著我?”
“因為……”張鶴翎認真回答,“我是你妹妹?”
張雁聲:“……”
張雁聲抱住手臂,問小姑娘:“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嗎?”
張鶴翎:“啊?”
“剛來我家的時候的事還記得嗎?”
“Emmm……不太記得了……”
“算了。”張雁聲轉身要回房。
難得姐姐肯跟她主動說話,還這麼心平氣和,張鶴翎忙揪住張雁聲裙子:“記得,記得!”
“記得個屁,你那時候才四歲!”張雁聲罵道。
十五歲的張雁聲雖然經常在家裡大聲嚷嚷,可氣勢上遠不及二十一歲已經混過社會的張雁聲。這會兒張雁聲聲音也不算大,氣勢卻比從前凌厲得多。
張鶴翎畏縮了一下。
張雁聲盯著她,仗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問:“記得什麼?”
這可難回答了,小時候的記憶那不都是散亂零碎的嘛。張鶴翎有點茫然,根本不知道張雁聲其實到底想問什麼,當然回答不出來。
張雁聲問:“你和你媽來到這裡第一天,我就把你推摔了,這件事記得嗎?”
張鶴翎恍然大悟:“噢!那個啊,記得!”
“真記得?”
“嗯!就是在一樓那個起居室對不對,我後背磕到沙發角了。”
那時候丁點大的小小的人兒,居然真能記得。
張雁聲說:“我以為你忘了。你既然記得,幹嘛老追著我?你不討厭我嗎?不怕我嗎?”
“有點怕……”粉嫩嫩的小姑娘撓撓臉,仰著頭說,“可是,姐姐當時雖然聲音大很大,有點嚇人,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姐姐你……一直哭……”
人生初見的姐姐聲音很大,聽起來很兇,有點嚇人。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流淚,一直流。
她的媽媽死了。
剛死呢,自己的媽媽就想去當人家的媽媽。張鶴翎覺得,換成是自己,也會很生氣,也會很難過。
她就對這個兇巴巴的姐姐討厭不起來。
小姑娘沒那麼多心眼子,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
烏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有著世界上最清澈的泉眼也比不上的澄亮,這種澄亮,叫作童真。
張雁聲盯著這小姑娘,伸手一扒拉,砰地關上了門。
第7章
房間裡整齊幹淨,出門前換衣服弄出的凌亂已經收拾了。
張雁聲脫了參加壽宴的裙子直接進了衛生間,洗了個澡裹著浴巾,抹完了護膚品,她頓了頓,抹了抹鏡子。
鏡子上被抹出一片清亮,清晰地映出了十五歲少女的模樣。
張雁聲看了片刻,扯開了浴巾,在鏡子前面轉了個圈。
後頸沒有,手臂沒有,臀上沒有,大腿根沒有,腳踝也沒有。沒有,她那些紋身一個都沒有。
幹幹淨淨的一個少女,重頭來過的人生。
張雁聲重又裹上浴巾回到臥室,換了睡衣躺下。她想不通為什麼會重生到這一年,這個時間點有什麼特別的嗎?
但怎麼想都想不出來。
躺著也一時半會睡不著,張雁聲又爬起來找出手機,翻看裡面的信息。
沒有什麼有意義的信息。十五歲的姑娘既中二又憤懑,那些動輒就要爆發的戾氣,從那些信息裡都能看得出來。
張雁聲丟下手機發了會兒呆。站起來,卻看到幹淨的書桌上,整整齊齊的碼著幾摞書。走過去一看,羅姨已經把她初一初二的各科課本都找出來了,按照科目整理得整整齊齊的。
張雁聲拉開椅子坐下,翻了翻那些書。
語文不用看了,別的課本翻了翻,數學公式定理定義一個都想不起來了,化學、物理、地理、生物都如此。
張雁聲合上課本,長嘆一聲。
但正所謂“來都來了”,人都已經回到十五歲了,馬上要去上高中了。不行也得行,不能上也得硬上。
張雁聲把課本推開,椅子滑到電腦屏幕前,打開電腦,拉了個時間表。
數理化,跆拳道,散打,還有那些後來被她丟下了的琴棋書畫……一項一項的,添進表格裡。
明天開始,重新做人。
張寰一大早起來下了樓。
他年紀越來越大,不比從前年輕的時候能睡懶覺,睡眠越來越淺,時間還越來越短。這是衰老的徵兆。
家裡的佣人都知道他的作息,阿姨們起得比他更早,他一下樓,早餐報紙都已經準備好了。
張寰喝著咖啡,看著報紙,卻聽見外面傳來“啪啪”的響動。一大早的,幹什麼呢?
張寰端著咖啡過去,卻看見庭院裡張雁聲立了靶子。她穿著道服,一身白,好看著呢。
一個側踢,準確無誤地踢到靶子,發出“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大暑假的不睡懶覺?怎麼這麼勤奮?張寰有點納悶,好像從昨天晚上,大女兒就有點不太對勁似的。
他也沒打算打斷她,看了一眼張雁聲,啜了口咖啡,就打算回去繼續他的早餐。走開了兩步,又退了回來。這一回,仔細看了一會兒。
張寰推開落地玻璃門,走過去:“雁雁,爸怎麼覺得你這架勢比以前厲害了?”
這簡直廢話。二十一歲的張雁聲比十五歲的張雁聲多練了六年呢。
也是仗著這身手,張雁聲才無所顧忌地在外面跟那幫子狐朋狗友鬼混。這就是俗稱的藝高人膽大。
隻是想不到那幫混蛋玩意淨搞歪門邪道,敢給她下藥。
張雁聲想著自己成天跟這幫王八蛋在一起混,浪費生命,浪費青春,最後就還沒了命,就恨得不行。
那一腿凌風而至,狠狠踢中靶子,發出了格外響亮的一聲。
張寰都本能地縮了縮脖子。
“我是黑帶。”張雁聲意簡言赅地回答。
黑帶紅帶的,那種玩意不就是哄著學員花錢的東西嗎。張寰對張雁聲學跆拳道和散打這種東西一直不太感冒。這是張雁聲媽媽非讓學的。
但張雁聲自己也有興趣,就一直堅持下來了。
張寰點頭,笑眯眯:“挺好,挺好,沒白學。”
張雁聲特膩味張寰這副模樣。他每次想和稀泥的時候都是這副神情。張雁聲看見就來氣。
清晨的訓練也差不多了,張雁聲擦了把汗,說了聲“我回去了”,就撇下張寰上樓了。
張寰在庭院裡慢悠悠地品著咖啡。
清涼的早晨,老婆孩子們都還沒起床,沒人吵架沒人呱噪,多麼美好靜謐啊。
人到這歲數,想求個清靜都難,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