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悲慟欲絕,輟朝十日,一病不起。病榻之上依祖制下旨立嫡長孫李遇為皇太孫,授冊寶,令監國。
太子薨逝,太子妃也好像丟了半條命,終日枯坐殿內失魂落魄。這一仗打贏了,但卻沒有人開心……
我想起二哥說過的,在戰爭裡沒有人能真正贏得勝利。
我看著這一切,仿佛都好像一場夢一樣,我多希望夢醒之後太子就能平安無事,娘娘不會終日失魂,小遇不會愁容滿面,我也不會心痛難當。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隻能看著娘娘一日一日地消沉下去。鮮花、美酒、華服新衣,珠寶、美食、望兒和小遇,都沒能讓娘娘振作起來。娘娘仿佛不會笑了,隻是看著我做得這一切默默掉眼淚。
太子妃病了,病得很嚴重。病得我不敢提及太子,不敢詢問太子戰死的詳情。我隻能背著太子妃偷偷地哭,我隻能默默地期望著娘娘能慢慢從太子戰死的悲傷中走出來。
太子妃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時會突然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問我:「太子什麼時候回來?」或者在吃飯的時候不經意說出「等等太子」
之類的胡話。她總以為太子還在,她不記得她曾經上過戰場,殺過敵人。她常常以為,現在是我剛入東宮不久她失去女兒的那個時候。
我想到她出徵前意氣風發的笑容,忍不住痛哭起來。
同年冬月二十六,皇帝駕崩,皇太孫李遇繼位,尊祖母王皇後為太皇太後、生母尉遲氏為太後、封幼弟李望為恭親王。我時年二十二歲成了史上最年輕的太妃。
我獨居在承慶宮,隻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娘娘的甘露殿裡。娘娘的身邊離不了人,旁人守著我總是不大放心。
可就算是我日日精心照料,娘娘的身體還是肉眼可見地衰敗下去。
這日,我熬了湯藥給娘娘端去,無意聽見娘娘與小遇交談。
娘娘說:「小遇,我的身體一天不若一日,應該已經時日無多了。我要交代你幾句,望兒有恭王爵位,又是你唯一的弟弟,他的將來我並不擔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風兒。小風兒豆蔻之年就被先帝折了翅膀、當作質子拘在東宮裡,空拋韶華虛度光陰。她根本沒有做過一日真正的太子良娣,在我和你父親的眼裡,她更像是我們的養女。」
「我希望,等我死後,你就放她出宮去。宮外的天地廣闊,她會生活得更自在更快活。」
小遇坐在榻前靜靜地聽著,聽到這裡忽然撩袍跪地。他挺直脊背,鏗鏘有力地說了一句:「我不!」一向孝順的小遇這次竟然忤逆了病中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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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劇烈地咳了起來:「小遇!小風兒從小看著你長大!她怎樣待你,不用我多說什麼,你自己清楚。
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你騎馬射箭是她手把手教你的!你十三歲獵熊得先帝贊賞,也是因為小風兒背地助你!從小到大,有哪一次你闖了禍受了罰,不是小風兒替你求情,為你善後?」
「小風兒待你比起我這個母親來也是不遑多讓!如今你做了皇帝,卻還要學先帝將她拘在宮裡給你當用來牽制謝氏的工具嗎?」
「母後!誠如您所言,小風於我,亦師亦友亦知己。我與她總角之交,兩小無嫌猜。怎麼可能把她當作牽制謝氏兄弟的工具。我不放小風出宮,是因為她於我而言太過要緊。小風,她是我的半條命!沒有了她,兒臣實在不知該如何在這寂寂深宮裡當好這個皇帝!」小遇的話裡竟帶著難掩的寂寞與悲哀,讓人忍不住難受。
我端著藥,在殿外站了很久直到藥涼了,也沒有勇氣踏進去。良久之後小遇從殿內走出來,他沒有看我,越過我而去。神情冷漠,讓我覺得仿佛剛才在殿前情緒激昂說著我是他的半條命的人,不是他自己。
次年三月,新帝不堪群臣諫言,依太皇太後懿旨立王家女為後,迎入宮內入主中宮。
封後大典浩浩蕩蕩到了深夜才全部結束,我在承慶宮,正準備叫人鎖了宮門入睡。小遇卻喝得酩酊大醉敲門進來。
新帝醉得狼狽,抱著我就不肯撒手。我尷尬地要宮人去煮醒酒湯,並勸小遇回太極殿安寢。
小遇抱著我在我懷裡搖晃著腦袋:「我不回去!我就想……就想待在這裡!」
我推開小遇試圖在他眼裡找到一絲清明的痕跡,但他確實醉得厲害,眼角猩紅,眼中全是迷茫的水汽。
「小遇,你醉了!今日是你的大婚,你應該在皇後那裡。」我溫言勸導。
「我不要!」小遇像個孩子似的嘟囔道,「我是……皇帝!我……想在哪裡……就在哪裡!」
他拿著架子揮著袖子都快要站立不穩了。
我連忙扶住他,接過宮人送來的醒酒湯,喂他喝下去,又把他放在榻上躺好,我在旁邊守著,想等他醒就酒就立刻央他回皇後那裡去。
小遇大約睡了一個時辰,醒來之後眼裡帶著不亞於我剛剛見到他時的訝異。他紅著耳朵尖,半晌才蹦出一句:「朕酒後無狀,失態了。還請太妃原諒。」
我淺笑地看著他就像看到了他小時候犯錯的樣子,柔聲道了一句:「皇帝醒了,就回太極殿去吧。」
小遇風一樣的逃出門去,看著他窘迫的樣子我啞然失笑。
可是次日,還是聽說皇帝並沒有回太極宮去,而是在御書房處理了一夜的朝事。超過三名年過花甲的一品大員,被小遇半夜折騰起來陪著他熬了一宿,商議漠北收復之後的諸項事宜,天微亮才讓他們回去。可憐那些老骨頭一把年紀一邊打著哈欠,還要一邊考慮怎樣在御前打哈欠才不算殿前失儀。
這件事後來被史官在史書裡記了一筆,據說是為了誇贊小遇是個勤政為民的好皇帝。
14.
我已經見過了王小皇後,在她給娘娘請安的時候。小皇後十五六的年紀,水靈靈的跟小蔥一樣,性情溫柔舉止得體,笑起來一臉羞澀,兩對梨渦惹人心生愛意。
小姑娘說起話來柔聲細語,她鮮活、年輕,有著蓬勃的生命力,任誰見了都喜歡,除了小遇。娘娘對這個兒媳很滿意,我也是。
可是小遇卻從未宿在過皇後宮裡,帝後不合的傳言不脛而走甚囂塵上。
太皇太後要小遇選秀,他也不肯。群臣諫請皇帝納妃,他也不理。
眾人為了帝王家事操碎了心,小遇卻隻埋頭處理朝事,他總有忙不完的朝事。
日子就這麼一日一日地過下去,就這麼一直到了娘娘油盡燈枯之時。在娘娘最後的日子裡,我們都盡力陪著她,隻恐如今見她的每一面都有可能是最後一面。
這一日終於還是來了,娘娘已經連湯藥都咽不下去。
我伏在娘娘的床前撲簌簌地掉眼淚,「娘娘……娘娘……」
娘娘虛弱地抬手去擦我的眼淚,「小風兒別哭,哭了就不美了……」
「娘娘……娘娘,不要丟下小風兒一個……」我心痛難當,哽咽不止,哭得快要說不出話來。
娘娘艱難地嘆了一口氣,仿佛連每一次的呼吸都痛苦難當。
娘娘目光空洞地看著遠方,像是回憶起了往事,「我這一生已經很好,很長了……我上過戰場,做過太後。與殿下一世情深,還有小遇和望兒。唯一的遺憾……就是……就是沒能有個女兒,可是……可是,小風,我有你……我不遺憾。很圓滿,很知足了……」
「娘娘……」我哽咽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千萬句話堵在喉頭,卻一句都不想說。好像離別的話隻要不說,娘娘就不會死。
「小風兒……隻是苦了你了,你本該在天高海闊裡過最自在的人生……我和殿下……」娘娘急促地喘息著,「原本是……是打算,送你出宮的。可惜……陰差陽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小風兒……我的小風兒……」
她吃力地伸出手來摸我的臉,我連忙捧著她的手把臉放在她的手心,眼淚打濕她的掌心。
她看著旁邊已經哭不出聲的小遇喃喃地說:「小遇,我好像看見你父親了……」
說完這一句娘娘的手猛然失去了力氣,她的生命瞬間被抽離,像斷線的風箏倏然沒了蹤跡,但是臉上卻還帶著微笑,我相信她在最後一刻是真的見到了殿下。
「娘娘!」
「母親!」
甘露殿中,眾人哀哭不止,久久不息。
長平元年,肅慈皇太後,薨。葬於西陵,與肅宗帝同陵寢。
娘娘大斂之後,年輕的帝王伏在我的膝頭痛哭了許久。我輕輕拍著他的背,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因為我們此刻承受的是真正的切膚之痛,無以言表,沒有經歷過的人根本無法體會。
娘娘死後,這宮中顯得更加冷清。這裡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個人,都變得格外恐怖、格外冰冷,這裡每一天每一夜都顯得格外漫長、格外寂靜,這裡的一切都令人難以忍受,連空氣都令人窒息。我喪失了笑容,終日待在承慶宮,足不出戶。
小遇常常會來看我,他成了一名真正的帝王,勤政愛民,克己復禮。殿下和娘娘給他留下了另一個盛世,隻等他去開啟。隻是我越來越看不透他的情緒,有時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我什麼也不說就轉身離去,有時隻是與我寒暄幾句問候一下我的身體。更多的時候,他是在喝醉之後過來。他會抱著我哭,抱著我笑,與我回憶起還在東宮的那些時光。他會說他很累,很痛苦。他會說朝堂之上那些惱人的朝事,也會提到那個他醉酒之後也不敢提及、不能說出口的隱晦的喜歡。
可是我們都不快樂。
這深宮像一隻巨大的猛獸,張著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的妖冶大口,隻等你一旦陷進去就吞去你所有的歡快與欣喜。吃幹抹凈之後,再繼續裝扮著誘惑更多的人前赴後繼地踏進去。
我死在失去娘娘的第二年,春。
那年端午,小遇去太廟祭祖,我正在與望兒慶祝他的生辰。我為他煮了一碗長壽面,看著他吃完,告訴他可以許一個心願。他剛要開口,我便捂住了他的嘴。
我哽咽地囑咐他:「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他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何哭泣,隻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忽然太皇太後親自駕臨承慶宮,她讓人帶走了望兒,要單獨與我聊聊。我很少見到這位威嚴的太皇太後,即使是我還在當良娣的時候。落座之後,她便開口。
「謝氏,有人告你熒惑皇帝,你可知罪?」
我不明所以,如實回道:「妾身不知。」
「陛下年幼,無心後宮,卻對你這位庶母格外上心。哀家不管陛下對你存了什麼心思,可是謝氏,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兒的良娣!是陛下的庶母!」太皇太後怒極,如怒目金剛般瞪著我。
「我不管,你與我兒是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也不管你對陛下是什麼心意。可是謝氏,陛下在大婚之夜來到你的宮裡,每入後宮也總是來你宮裡,視太極殿的皇後如無物。如若說,他隻是不喜歡我王家女也情有可原。可他現在是既不肯納四妃,又不肯寵幸宮女。倒與你這年輕的庶母來往甚密!外面早已是議論紛紛,流言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