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運氣好,打到一半小侯爺回來了,就沒繼續打,隻是扔到柴房任他自生自滅去了。
張嬤嬤哀聲嘆了口氣:「這孩子,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沒人能叫醒裝睡的人。
誰都知道我身後無人,可以隨意欺辱。
他這樣,無非是白白舍了一條命。
是夜,我輕車熟路摸到後廚,生火燒水煮了一碗陽春面,去了柴房。
那個為我出頭的小侍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還能起來吃東西嗎?」我問他。
他聞聲,艱難睜開雙眼,掙扎著爬起來,嘶聲道:「能!餓!」
我將碗筷遞給他,自己則坐在了一旁的柴堆上,看他呼嚕呼嚕大口吃面。
崔景晏喜歡深夜讀書。
擔心他半夜餓肚子,這樣的陽春面,我一碗一碗不知往他的書房送了多少。
可他從來不屑一顧。
這少年卻吃得很香,連面湯也喝得幹幹凈凈。
他被打得很慘,滿身血汙,雙眼烏青,臉也腫了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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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咧嘴笑著向我道謝的樣子,卻比今夜的月光還要幹凈明亮。
「你不怕死嗎?」我問他。
他毫不猶豫道:「當然怕!但我見不得她們那樣欺辱人,沒有大將軍和少將軍英勇退敵,哪有她們在這囂張跋扈的好日子。更何況……我知道你不是她們說的那樣,你是個好人!」
「嗯?」
他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小姐不記得了,三年前你從門房腳下救過一個小乞丐,還給了他兩吊錢。」
原來如此。
所以他後來設法進入侯府做了侍衛。
可惜,現在他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公主和三小姐遲早會要了他的命。
他說他叫李蔚。
我問李蔚:「你想不想從軍?」
他眼前一亮,說:「怎麼不想,我從小就崇拜溫將軍,躲在茶館聽說書的人講溫將軍如何殺敵,都忘記去要飯了。」
「那你就去溫將軍的舊部從軍吧。」
他竟然又猶豫起來,嚅囁著說自己好不容易才進入侯府,想留下來保護我。
「先保護好自己,才能保護別人。」我不由分說,將他拉出柴房。
後花園的角落裏有一處狗洞。
我將身上的首飾全部摘下來給他做盤纏,最後又將一支木簪塞進他手裏:「這隻簪子不要丟了,它可以保你在軍中暢行無阻。」
月光如織。
眼看少年握著簪子,眼含熱淚從狗洞爬了出去。
我終於放心。
人生在世,誰人不難?
願我們,都能自救。
6
「你深夜煮面,也是給他的?」
身後忽有一道聲音涼涼傳來。
回頭一看,竟是崔景晏。
也不知他在那裏站了多久,面色陰鬱,顯然十分不悅。
確認李蔚已經逃走之後,我反問道:「不可以嗎?」
「你說呢?」他冷冷睨著我,帶著審視。
「小侯爺何時這般吝嗇,連一碗面也要計較?」我笑意嘲諷。
他忽然上前,捏緊我的手腕,涼聲道:「溫盈,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後背因為灼傷時時刻刻都在刺痛,心裏也漏著風,我竟並不覺得腕上有多吃痛。
迎著他惱怒的目光,我倔強著一遍遍重復:「我不知道。」
他氣惱至極,猛地甩開我的手腕,讓我險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而他早已轉身離去。
夜風將他最後那句「再有下次,誰拿了你的面,我剁了誰的手。」襯託得格外肅殺。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隻覺得他越發不可理喻。
直到他的近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低聲沖我抱怨:「小侯爺怕你生氣,一直惴惴不安,聽說你又去廚房煮面,才放下心來。結果滿心歡喜等到後半夜,你卻把面給了別人。」
我終於啞然失笑。
事到如今,他竟然還以為我會在深夜精心煮一碗面送給他。
多年來,我賠著笑臉,忍氣吞聲的樣子到底是有多廉價,才會讓他生出這樣的錯覺。
實際上,他從來就沒有看上過那碗面。
不是嗎?
7
聲名盡毀,萬人唾棄的好處就是,可以徹底掙脫道德禮儀的枷鎖。
從前覺得千難萬難的事,現在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當初被接進侯府時,我還太小。
溫家又沒有別的近親,所以將軍府遺留的產業全都交由侯府一併打理。
現如今,我已經長大。
侯府早該把屬於我的家業交還給我。
可惜,如同那一紙婚約無人提。
這件事,照樣被他們選擇性遺忘。
我特意選在侯夫人的生辰宴上當眾提出這個要求。
滿堂賓客,議論紛紛。
侯府上下,臉色十分精彩。
崔寶珠白眼幾乎翻到天上去:「怎麼那麼不要臉,你不是做夢都想跟我二哥成婚嗎?怎麼,婚還沒成就想分家?」
我泰然自若:「如果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就叫不要臉的話,那這臉不要也罷,你想要就給你吧。」
此話一出,坐在席位上的靖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崔寶珠羞憤得面色發紫。
侯夫人示意她閉嘴,擺出一副柔善面孔粉飾太平。
說是我母親交代過,將軍府的財產全算我的嫁妝,這些年早已和侯府產業混在一處,密不可分。等大婚過後,我學會執掌中饋,她自會連同侯府家業一同交給我打理。
這些話哄哄過去的溫盈不僅沒問題,甚至還能讓她感激涕零。
但現在不管用了。
我學著她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冷聲道:「我和小侯爺還未成婚,即便已經成婚,自古以來,嫁妝都是一個女子孤身在夫家安身立命的底氣,應該由她自行支配,豈能與夫家財產混為一談。夫人也不想讓外人以為堂堂侯府日常花銷裏竟有兒媳的嫁妝吧?」
這些年,侯府過得十分奢侈,吃穿用度全是頂尖上品。
大小姐出嫁那日,十裏紅妝,奢華堪比當朝公主。
溫家雖是將門,但我父兄徵戰多年,戰功無數,光是陛下賞賜的田產商鋪每年收益便十分可觀。
若非欺我年幼,挪用了溫家財產,又豈能這樣十年如一日地花錢如流水。
而我卻隻能領著月錢,過得像個來侯府打秋風的。
以前我不敢想,想了也不敢提。
怕傷了和氣,日子更加艱難。
現在,我臭名昭著,無所畏懼。
更何況,我必須要回溫家的一切,才好為自己打算。
崔景晏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隻是怔怔盯著我。
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一樣。
侯夫人將手中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暗示他出言管管。
崔景晏這才如夢初醒,溫聲勸我:「阿盈,今日是母親大喜的日子,又有諸多賓客在場,此事容後再議吧。」
「正是因為今日有諸多賓客在場,有個見證,此事才好辦。」我毫不退讓。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
無奈靖王忽然開口:「鎮國將軍父子為國戰死,將軍府的資財是溫小姐最後的倚靠,合該由她自己掌握,本王今日願做這個見證。」
承恩侯是個老狐貍,一直一言不發,任由女人辯駁,自己作壁上觀。
眼見靖王開了口,這才站出來當和事佬,表示理應如此,馬上就辦。
我躬身一禮:「那就有勞夫人了,我在歸雁閣靜候佳音。」
侯夫人看我的眼神可謂怨毒,崔寶珠更是恨得牙癢癢。
從前我最怕惹她們不快,總是能忍則忍,能讓則讓。
卻被欺負得更狠。
一朝放下,才欣然發現忍一時並不會海闊天空,進一步才能神清氣爽。
我告退離開後,崔景晏竟然追了上來。
他在我腰間看了又看,才試探開口:「阿盈,許久不見你佩戴那塊玉佩,是丟了嗎?」
他說的玉佩,是我們訂婚的信物。
自從阿娘將那塊玉佩給我之後,我就一直掛在腰間,從未有一天取下來過。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佩戴那塊玉佩的呢?
大概是崔景晏提出讓我出面頂罪那天開始吧。
忽然就不想碰它了。
其實,同樣的玉佩,崔景晏也有一塊。
但他一次也沒有戴過。
我坦然搖頭:「沒丟,隻是不想戴了,你不是也從來不戴嗎?」
他無言以對。
隻是幽幽盯著我,目色淒然。
8
我用了十年時間,明白崔景晏和侯府並非我的歸宿。
萬幸,我的人生還有很多個十年。
我要替父兄,替阿娘照顧好他們的溫盈。
我會成為自己的歸宿。
侯夫人將溫家的田宅鋪子藏品等等資產理出清單交還給我那天,崔寶珠派人在歸雁閣放了一把火。
這個草包總能在不經意間幫我一把。
其實他們剛點完火,張嬤嬤就發現了。
但我不讓她滅火。
刻意等了許久才拉著她跑出去,四處叫人。
那天刮南風,火舌很快舔上屋頂,迅速將整個歸雁閣籠罩。
雖然被聞訊趕來的崔景晏帶人撲滅,但裏外燻得漆黑的歸雁閣已經不能再住人了。
我趁機提出搬離侯府,出去找個宅子暫住。
崔景晏原本正在檢查我手上的劃傷,聞言猛地抬頭看我。
眼中似有什麼東西悄然破碎。
他顫聲道:「阿盈,沒有這個必要,侯府還有很多地方可以住。」
我湊到他耳邊,語帶譏諷:「不用了,再有下次,我怕真的被燒死。」
而崔寶珠已經嚷嚷開了:「趕緊走,有本事別回來!剛搶回點財產就狂上了,小心有命搶沒命花……」
她並未說完。
因為崔景晏忽然回身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並且叫她滾出去。
她長這麼大,何時受過這種委屈。
當即鬧得天翻地覆。
揚言崔景晏不向她道歉,她就去投湖自盡。
侯府上下亂成一鍋粥。
就連成安公主也收到消息趕了過來,拉著崔景晏的衣袖,語氣嬌嗔:「景晏哥哥,你就給寶珠道個歉吧,她可是你的親妹妹啊,你怎麼能為了一個外人打她呢。」
崔景晏第一次沒有給她好臉色,而是冷聲表示這是侯府家事,讓她不要瞎摻和。
公主桃李之面,霎時慘白。
最後侯夫人一錘定音。
她抱著哭得直打顛的崔寶珠,一臉無奈道:「鬧成這樣,你想搬就搬吧,出去靜一靜也好。」
崔景晏不同意。
但是除了他,所有人都同意。
少數服從多數。
我立刻著手收拾東西。
好在我屋裏貴重物品並不多,要緊物件我早已放進防火的烏木箱子。
所以很快便收拾好。
崔景晏看著被棄置在角落裏連綢帶也沒剪開的大紅嫁衣,淒然問道:「你不會再回來了,是嗎?」
我朝有女子親手為自己繡制嫁衣的習俗。
我精心繡制多年的那件嫁衣前些日子被崔寶珠撕毀了。
崔景晏為了哄我頂罪,重新送了一件。
怕三個月時間繡不完,還特意選了一件繡制好的,隻需自己添些珠飾即可。
不過,從送過來到現在,我碰也沒有碰過它,更加不可能帶走。
我將那塊玉佩放進他手裏,無悲無喜:「崔景晏,我自知配不上侯府的門楣,也不想誤了你的前程。
「替罪那件事,就當我還了侯府十年養育之恩。
「婚書我已經撕了,玉佩也還你,從今往後,我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他託著玉佩,目色泫然。
他說:「阿盈,我們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
可能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吧。
9
溫家舊宅早已被侯夫人做人情半賣半送出去。
我隻好帶著張嬤嬤租賃了一個幹凈雅致的小院暫居。
侯府還回來的田莊鋪子,還有折算回來的銀票夠我餘生富貴了。
從今往後,我和承恩侯府再無任何瓜葛。
安置妥當後,我和張嬤嬤上街採買。
她笑得很開心,就連早已彎曲的背脊都挺直了。
看到賣糖葫蘆的,堅持要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一串給我吃。
她從我出生起就負責照顧我,幼時每回帶我上街都會用自己的工錢為我買零食。
這些年,她跟著我寄居侯府,沒有說過一句怨言。
十年時間,我長大了,她卻老了十歲不止。
從前我眼裏隻有崔景晏,從未回頭看過。
如果我回頭看,就會發現。
其實,我並非孤雁。
阿嬤的愛也很珍貴。
我把小院朝南的屋子分給阿嬤,她關節會痛,需要暖和的房間。
起初她怎麼也不肯。
直到我哭著說自己隻有她了,我希望她能陪我很多很多年。
她才含淚點頭。
我們在小院的日子過得十分舒心。
每天早晨手挽手上街買菜。
阿嬤與菜販講價時,我在她耳邊悄悄說:「不用講價,我現在很有錢。」
她也湊到我耳邊,悄悄說:「買東西哪有不講價的,必須講!」
然後用省下來的幾文錢買糖葫蘆。
我們一人一串。
她說那是她講價賺回來的,吃起來格外的甜。
我深以為然。
阿嬤做飯的手藝也很好,她現在不許我進廚房,還說隻要有她在,以後都不許。
我後背的灼傷已經開始結痂,臉也養得圓潤起來。
閑暇時便坐在院裏的葡萄架下讀書,有時也會撥兩下琴弦。
阿嬤還撿了一條小黃狗,每日在我腳邊打轉。
我們的小院十分熱鬧。
竟惹得鄰人特意架了梯子站在院墻邊和我打招呼。
我抱著小黃狗,看著院墻外的人,十分詫異:「怎麼會是你?」
靖王笑得揶揄:「我也想問,怎麼會是你?」
恰好阿嬤端菜上桌。
他跳過來,毫不客氣地就著糖醋小排吃了兩碗大米飯,還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