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辰,我釵環都卸了,怎好再見外男。
我打發人出去拒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可是跑腿的小廝說,三公子執意不走。
想想終歸是自家兄弟,許是有什麼要緊事。我一邊穿衣裳,一邊派人去通知謝妄之一聲。
謝慎之面色泛著不正常的紅,顯然是離席後在外面醉了酒。
他清瘦許多,崔三娘應該跟他鬧得很厲害。
深夜前來,已然不妥,更何況是這般,堵在我的門前。
有丫鬟壯著膽子上前請他退後,謝慎之垂眸片刻,而後抬起頭,眼中竟已含著淚。
他終於後悔。
他顫聲道:「我和崔三娘……我不過是憐她孤苦……」
想來那日我同謝妄之講話,該是被他聽到。
我攏著袖看他。
「跟我沒關系了,」我說,「你沒有必要和我解釋。」
謝慎之張口,千言萬語,最後吐出苦澀嘶啞的一句抱歉。
抱歉什麼呢?
我曾在佛前叩首三千替他許願,也曾被馬韁割出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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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都是我一廂情願的事情,與他無關。
我沖他搖搖頭。
「你並不欠我。」
謝慎之,你並不欠我。
想起他命裏有大劫,我叫人去架子上把那串佛珠取出來交給他。
「你當年救過我一命,雖說事後我母親也曾到貴府上去答謝,但一些金銀俗物,終歸表達不了我心裏的感激。倘若你日後有什麼需要,我們蘇家,在朝中多少也說得上話。便是我夫君,在外面也有些人脈。有用得著的地方,你說一聲就行。」
「這串佛珠我曾供在佛前許多年,希望能保你平安。」
謝慎之呆呆地望著那串手串,心腔仿佛被一隻大手用力握住。
他苦笑起來,眼中滿是酸澀。
「我寧願你恨我。我們……我們本該……」
謝慎之欲上前,身後突然插進來清清冷冷的一道聲音。
「三弟。」
謝妄之養病久了,總是一副閑散的樣子。
現下他垂手站在房檐下,衣服袍帶上下翻飛,眸中厲色攝人,我忽然想起這個人,是我們大靖的錦衣衛指揮使,執掌詔獄,心思深沉。
「她如今是謝家大夫人,你深夜找你大嫂有什麼事?」
謝慎之含恨道:「倘若不是我一時糊塗,這樁婚事,又豈會輪得到你?」
謝妄之站到我身前,面含警告地睥他這個幼弟,冷冷地拍了拍手。
「三公子喝醉了,來人,送他下去休息。」
謝慎之掙脫要攙扶他的侍從,聲音幾乎帶著哭腔。
「大哥,你是庶出,幼年時我母親對你多有苛待,我做錯了事情,往往也是你替我受罰……母親說叫你替了這樁婚事,以你今日權勢,怎會再聽我母親的話……」
「你是自己也想娶蘇小姐吧……」
我驀地看向謝妄之。
他擋在我身前,看不清表情,隻聽見他笑意譏諷。
「是又如何?」
「還要多謝你啊,三弟。」
8
謝慎之向皇帝上了摺子,自請去嶺南駐軍。
世家子弟去戰場掙軍功的不在少數,可嶺南是個例外。
嶺南林深毒瘴多,往往還來不及上場殺敵,就已葬身蛇沼迷霧之中。
這是最危險的去處,就連參軍的餉銀都比別處多處一倍不止。
他這一去,生死難料。
謝母大病一場。
她年近四十才喜得一子,又因修士預言,將幼子送去佛寺,骨肉分離。
好容易盼得孩子平安長大,卻又執意要去嶺南吃苦。
她如何受得了。
聽聞謝母病癒後,遷怒於我,覺得是我造就謝慎之種種坎坷,算算年紀,他今年正好十九,算是應了命裏的劫數。
貼身的嬤嬤私下裏勸我,防著謝母些,恐她一怒之下想岔了,對我做出不好的事。
我搖搖頭,不說蘇家顯赫,就說如今謝家門楣,大半也是謝妄之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撐起來的,她不敢對我如何。
防人之心不可無,不過該防的人,不是我。
我派了兩個人去崔三娘住處附近盯梢,倘若有什麼事,暗中接應一二。
果不其然,沒幾天傳來消息,崔三娘差點中毒,現在已經被偷送出城了。
從此以後,天大地大,不知她會去哪裡。
謝妄之的傷真正好透是在冬末。
他身居高位,聽命於聖上,手底下又那麼好些人,隻不過傷口結痂,便又出去當值。
世人畏錦衣衛如活閻王,誰又能想到,策馬而過的指揮使大人,錦衣之下,滿身的傷。
打春那日他終於得休沐,恰逢天氣很好,一碧如洗的湛藍,我們決定去跑馬場看看兩匹小馬駒。
一匹叫颯露,一起叫青騅。
都已經長大了,周身皮毛在日光下泛著油亮光澤,會呼哧呼哧地用耳朵蹭人掌心。
謝妄之突然來了興致,翻身上馬,周身意氣勃發,眉目飛揚。
他往前略俯下身,朝我一挑眉。
「敢同我比馭馬嗎?」
倘若比別的,我恐怕還要猶豫一會兒,可是他說比騎術。
我揚起臉看他。
「倘若你輸了?」
謝妄之拱手一笑,「任憑謝家大夫人處置。」
我心底轟然一聲。
成婚後謝妄之也叫過我很多次夫人。
但那更像是例行公事,一個稱呼而已,跟叫阿貓阿狗沒什麼區別。
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眼底帶笑,肆意張揚。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微微嗔道:「那你說話算話。」
衣袍被風灌滿,身側塵土飛揚,馬蹄聲如雷。我從未騎得這麼快過,連撲面而來的風都覺得如刀,卻還是咬緊牙,夾緊馬腹,狠狠一揮鞭,颯遝如流星。
謝妄之緊緊跟在我身側,幾乎與我並駕齊驅。
一路疾馳,苦悶都被甩在身後,我吐出胸中一口濁氣,隻覺快意橫生。
過了最後一個溪澗就是馬場盡頭。
我揚起馬鞭用力一揮,青騅仰天嘶鳴,搶先一步越過溪澗亂石。
我贏了。
心中雀躍無比。
我控住馬,調頭馳到溪澗上遊,大聲叫他的名字。
「謝妄之——」
「什麼?」
他也在笑,眼眸晶亮,嘴角彎彎翹起。
「你為什麼要娶我?」
我是蘇家嫡女,與謝家素有婚約。
可是你為什麼要娶我。
我要聽一聽,那個我不知道的理由。
到底是什麼。
謝妄之大笑:「早知道你要問這個,說了可不準生氣。馭馬我不如你,倘若你氣跑了,我可追不上。」
我舉著馬鞭信誓旦旦。
「不氣,你說。」
「一開始,是好奇,當街拒絕謝慎之的姑娘,是何模樣。你知道的,我和謝慎之,自幼有些齟齬。」
「再後來,我聽到那姑娘說,她心儀我許久了。她一本正經地編著謊話——」
「停!不準說了!」
我大羞,生氣要去教訓謝妄之,他早有防備,朗聲大笑,揚鞭一揮,策馬向前躍去。
「蘇慕雲,敢不敢再同我比一回?」
「比什麼?」
「比什麼不打緊,隻是輸的那一個,要陪贏的那個白首不離。」
時值陽光熱烈,青草香味彌漫於空氣,溪流映著粼粼波光,那人長腿跨坐馬上,嘴角噙笑。
我心中一動,拍馬追上。
「比就比啊,誰怕誰?」
———
謝慎之番外
謝慎之再回上京城是兩年以後。
這時候街頭巷尾議論的都是別的新鮮事了,再沒有人提他和崔三娘那檔子風月往事。
他很順利地回了府。
在軍中磨礪兩年,謝慎之黑了些,氣質也愈發沉穩。
他走的時候,母親哭天喊地,直言敢走就不要回來。如今他回來了,母親看見風塵僕僕的兒子,哪裡還記得自己當初說過怎樣絕情的話。
他是回來上任的,天子頒了聖旨,叫他做副統領,負責協助京城城防。
謝慎之早就知道,這次回來會遇見蘇慕雲,那個差點成為他妻子的蘇家小姐。
這事他在回來的路上早已經想過好幾回了。
時過境遷,都是兩年前的往事,再見面時,自當體面。
母親信裏說,蘇慕雲已經有孕,等年底,就要生了。
可是真隔著屏風見到蘇慕雲時,謝慎之還是忍不住握緊了拳。
蘇慕雲一邊修剪一棵矮子松,一邊跟謝妄之講話,說是已經提前為太後的壽辰準備了賀禮,年節將至, 讓他和同僚多走動走動。
這是至親夫妻才會提點丈夫的話。
謝妄之表面上聽著, 實則注意力都在蘇慕雲身上。
他緊緊盯著那把剪刀, 生怕蘇慕雲一個不注意傷著自己。
蘇慕雲見謝妄之聽得心不在焉,跺腳「嗨呀」一聲。
謝妄之立馬回過神來哄她。
謝慎之有瞬間恍惚。
他可是親眼見過他大哥在詔獄剜人膝蓋骨的。
謝慎之的出現就像是一把刀插進一副安靜美好的畫卷裏。
畫裂了, 夢也就醒了。
蘇慕雲見到他, 立馬就收起小女兒情態,恢復了當家主母該有的那種沉穩和端莊。
她同他寒暄, 客氣疏離地問好。
一絲錯處都挑不出。
謝慎之最恨她這樣!
他們, 明明,還是有一些過往的不是麼。
雖然談不上美好,但他們曾經論及婚嫁。
差點就要結婚了。
那個差一點, 是一個叫崔三娘的女孩子。
聽說她現在去了金陵, 又在城門口開了個餛飩鋪子。至於過得好不好,他沒敢多打聽。
他本來以為自己能英雄救美,沒想到沒能熬過柴米油鹽。
總有流言說, 崔三娘勾引謝家三郎。
其實這真的是冤枉。
吃她餛飩攤子的人那麼多, 若想勾引嫁個富貴人家, 她早嫁了。何必要等到差點病死在大雪裏。
謝慎之最初愛上她就是因為她這身傲骨,到最後又折在這一身傲骨身上。
有一回他們因為崔氏兄弟的事情爭吵,崔三娘又鬧著要出去謀生, 見鬼,究竟誰家的妻妾一天到晚鬧著要出去開門做生意。
他謝三的女人在外面做掃地擦桌伺候人的活,合適麼?
他們總因為這些事情吵架。
有一回吵得急了,崔三娘在他身上撓了一道,通紅破皮的,掛在脖頸上,幾天就能消, 卻也讓人幾天不能出門見人。
謝慎之摔了一地茶盞。
他其實是不愛蘇慕雲的,但在那一個瞬間, 他突然開始後悔——怎麼就沒娶蘇暮雲呢?
他們門當戶對, 有聖旨賜婚,有相同的愛好和圈層。蘇慕雲完全知道該如何做好一個當家主母。
見鬼。
怎麼就沒娶蘇暮雲呢?
謝慎之笑得慘然,他明明可以很幸福的, 為什麼把這份幸福拱手讓給他的大哥。
謝慎之是一個落子無悔的人,唯獨在這件事上,忍不住一想再想, 這種念頭就像藤草一般在心底肆意生長。
特別是每當他看見他們夫妻在一起。
他大哥那所別院他去過, 府裏規矩嚴, 下頭人怕受罰, 總是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一點人氣都沒有。
現在蘇慕雲去了,她體貼下人, 那些丫鬟婆媳做事氛圍輕松多了,園子裏不知何時還多了個花圃, 架子上爬滿紫色的牽牛。
而他呢, 成了京城裏的笑話,被崔三娘狀告上堂。
母親嘴上沒說,鬢上生出白發。
謝慎之在嶺南被毒蟲咬過一回,燒了三天三夜才醒, 醒時緊緊抓著常年佩戴的佛珠手串,旁人都道他命大。
隻有他自己知道。
謝家的三郎,早已經折在十九歲的大劫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