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這禮下得極重,整整六十四抬,前廳沒放下,甚至有部分抬到了後院。
我院子裏的丫頭滿臉喜色。
「六十四抬的最高規格,小姐,姑爺當真對你上心呢。」
我看著滿屋滿院的大紅色,心裏面清楚,謝妄之於我交情泛泛,不過是皇家賜婚,不得不體面而已。
隻是我有些好奇,不知道謝慎之最後是怎麼同他大哥說的。
婚期定在三月後。
我沒有再見過謝家三郎了。
聽聞崔三娘的兩個兄長,手癢難耐,又在外頭賭錢,打著謝慎之的名號,賭坊也不曾為難他,隻是把欠條,大張旗鼓地遞到了謝府門口的石獅子嘴裏。
這事最後怎麼了結的我不清楚,隻知道崔三娘的面片湯鋪子不再開。
謝慎之給她另尋了間別院住著,一日三餐有人伺候。
我一聽見就覺得不妥。
我和崔三娘隻見過一回,她上來第一件事,就是與我說,鋪子租金的事情。
顯然她心氣高,很在意那些,說她勾引依附謝家三郎的流言。
叫她真應了那些流言做金絲雀,恐怕她和謝三郎要起爭執。
可惜這些事情與我無關了。
我自繡我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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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日漸回暖,宋國公家的小姐與我自幼相熟,她快過生辰了,約我去城南的珠寶閣挑一些首飾。
莫說母親,宋若惜對我轉頭與謝妄之議親也倍感好奇。
蘇家嫡女與謝家大郎議親,雖然都是謝家人,但畢竟,之前坊間傳聞,蘇家中意的人選一直都是謝家三郎。
一路上,宋若惜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眼神直往我身上瞄,我瞧她實在忍得辛苦,忍不住道:「你問吧。」
她果然問出那個問題。
我該怎麼作答。
說謝慎之不愛我,我嫁過去,不過磋磨自己。
還是說謝妄之在朝中權勢更甚,我嫁過去,對蘇家大有好處。
想了想我,我違心道:「實不相瞞,我欽慕謝家大郎已久。」
時有錦衣衛辦案,一隊人馬疾馳過去,當先一人,胯下一匹黑馬,衣上暗繡飛魚錦紋,腰纏一柄繡春寒刀,面容冷峻,神色淡漠。
正巧是他。
我啞了嘴,心跳漏一拍。
宋若惜似是沒有看清剛剛馳馬過去的人是誰,塵土飛揚,她掩住口鼻輕咳兩聲,小聲埋怨起來:「好端端的,遇見這群活閻王,不會又要去哪裡抄家吧。」
頓了頓,她又想起剛剛的話題,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你對謝家大郎傾慕已久?這事我怎麼不知道?什麼時候的事?」
我雙眼望天,腦袋空空地編著瞎話。
「……去年中秋皇後娘娘的宴會上。」
「咦,謝家大郎去了嗎?我記得謝大人不是從來不參與這些事麼?」
我乾巴巴肯定道:「有的,隻是你忘了。」
5
四月初,我同謝家大郎完婚。
婚事很隆重,說不遺憾,卻也不可能。
畢竟我想這一天想了很多年,母親給我梳頭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怔然,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沒有崔三娘,我同謝慎之白頭偕老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煙霧彌漫處,人聲鼎沸。
上花轎前我沒看準,一腳踢在門柱上,險些摔倒。從旁伸出一隻手來,極快扶了我一把。
我望向身側,隔著蓋頭,隻看到影影綽綽一個模糊的身影。
我低低向他道謝,四周太吵了,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謝妄之是庶出,他的生母已經去世,諸位兄弟中,他最年長,又在朝中擔任要職,是以早早地從謝家分出來,另居別院。
但既然是成親,少不得要回謝家主家去認認諸位親戚,給謝家老太爺敬一杯兒媳婦茶。
蓋頭被稱桿挑起,先是一張薄唇,掠過高鼻,我抬起眼,不期撞上謝妄之的視線。
其實我見過他很多回了,大多數時候他行色匆匆,腰戴佩刀,我隻能略略瞥上一眼,像這般近距離細細地看,實是頭一回。
謝慎之清冷。
而這位謝家大郎,雖與他三分相像,眉眼卻要淩厲許多。大約是做錦衣衛,浸在血裏太多年歲的緣故。
周圍起哄的人太多,我無端紅了臉,對謝妄之羞怯一笑,他怔然,然後慢慢也回了個笑,眉宇間的戾氣便如煙消散開來。
這婚事盛大,前來觀禮的人也多,我聽見有賓客抽氣,暗嘆新娘美麗。
蘇家嫡出的女兒,自小養在掌心,儀態氣度,比起皇城裏的公主也不遑多讓,大婚之日,自然該是最光彩照人的那一個。
謝妄之引著我,一一見過謝家眾人,我跟在他身後半步之遙,一回身就夠得著的地方。
我很久違地見到了謝慎之。
謝家三郎,即便紮在人堆裏,也是翩翩如玉的公子,一人就叫人認出。
周遭看熱鬧的人很明顯的安靜了一瞬。
我和謝慎之的事,京中也偶有流言,大家都在看我,以為我會失態。
他們低估我了。
無論如何,以後是我同謝妄之過一家,怎會叫人此時看了半分笑話去。
我臉上掛著淺淺笑意,同謝慎之見禮。禮數周全,如同初見。
「三弟。」
謝慎之的面色算不上好,沒甚笑意,但轉念一想,其實他也不是什麼愛笑的人。
他叫我:「大嫂。」
謝妄之不知何時握住了我的手,我更用力地回握他。
如此,我與謝家三郎,再不相幹。
6
同謝妄之的婚後生活很平淡。
他忙於辦差,不常在家。
府裏的大小事務,一切交給我打點,有些事我拿不準,問過他的意思,他隻說按照我的想法辦就好。
說來謝妄之回家的時日確實也很少,我順手在土裏埋下幾顆瓜子,他回來時,已有一片向日葵迎風招展,脆生生的鵝黃,朝氣蓬勃地立在春日裏。
再往後他出去辦差,回來總會遞給我一個小錦囊,裏面是各地的花種。京城的水土與別地不同,不保證都能活,我盡量養。一整個春天過去,園圃裏發起一片花苗,我再搭個籬笆架子,想必來年春天,架子上會爬滿牽牛。
我們沒有圓過房。
不知道是否應驗了京城裏,他不近女色的傳聞。
但我隱隱有另外一層顧慮。
我和謝家三郎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說我放下了,旁人又能信幾分。
可是這種事情,謝妄之不說,我又怎好主動開口。
謝妄之是一個警惕性很強的人,近身的事,不喜歡下人來做。
有一回他要去京郊辦差,郊外十裏有驛站,雖說去不了幾天,但總歸要打點行囊。
我站在旁邊看他收拾衣裳,終歸沒忍住,去找了一把傘塞給他,說道:「帶上吧,過兩天要下雨了。」
他抬起頭,略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接過了那把傘。
兩日後果然毫無徵兆下起大雨,謝妄之辦差回來,說起手底下幾個人,被淋得狼狽,最後借了農家的屋簷躲雨。
「你怎麼知道會下雨?」
我笑瞇瞇地望著他。
「你猜?」
謝妄之望向我,眼裏隱隱有探究。
是夜我睡前沐浴,浴桶裏的水極熱,我叫丫鬟摻點涼水。
謝妄之的身影映在屏風之後。
「你身上有舊傷,該多用熱水驅寒。」
我從未在沐浴時見過外男,大驚之下猛地蹲進水裏。
水太燙了,我倒抽一口冷氣,又不好立時站起來。
混亂之中似是聽得謝妄之輕笑,再抬頭看,屏風處空空如也,他已經走了。
那之後每天晚上沐浴都是略燙手的熱水,隻是不像第一回那樣灼人。
九月底謝妄之受了重傷。
他是被手底下人背回來的,宮裏的老太醫來瞧了,說是再過兩寸,就要傷及肺腑,得虧謝大人命大。
屋裏血腥味太重,我搬了兩盆茉莉擺到窗口,因為怕他半夜燒起來,我整夜都守在他身邊。
謝妄之再醒來的時候,房中有茉莉清香,晨曦的第一束光照在被子上,是淡淡的淺金色,撓得人心裏暖意沸騰。
我注意到這一切是因為我在發呆。
我熬了兩個通宵,頭昏腦漲,完全沒有謝妄之已經醒來的念頭。
我甚至,清醒又混亂地跟他問候了聲早上好。
傻得很。
他也不說話,就靜靜看著我。
直到過了半刻鐘,我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給他倒水,又問他是什麼感覺。
謝妄之叫了我的名字。
「阿雲,你憔悴許多。」
太醫說謝妄之要靜養,傷好之前,切忌下地行走,更勿動怒。
他大概許多年沒有休過這樣長的假。手底下的人不敢來煩他,每日隻撿最緊要的事來稟告,薄薄的兩頁紙,一會兒就能看完。
閑著的時間,他就半倚在那裏,瞧我看賬本管家。
有一天大抵是很無趣,喝茶的間隙,他問我:「以前你腿斷了的時候,躺在床上都做什麼?」
我想了想,回道:「念佛經。」
謝妄之側了側身,說道:「那念一段吧。」
我念了《觀音經》裏面的一小段。
念完以後謝妄之問我:「你很喜歡禮佛麼?」
我實話實說:「不喜歡,我一直都覺得很枯燥,隻是這麼多年下來,習慣了。」
既然話說到這裏,我索性跟他提了謝慎之。
日子好也是過一天,差也是過一天。總歸我要跟謝家大郎長久過下去的,並不想同他因為這些事生分了。
我第一次跟他談起他的三弟。
學騎馬的事,學佛經的事,找珠子的事,那些謝慎之都不知道的事情,沒想到最後,我竟然是同謝妄之講了。
他安安靜靜地聽自己的妻子講另外一個男人,神情很專注。
我同謝妄之道:「其實一開始知道他和崔三娘的事情,我還是很怨恨。憑什麼呀,我這麼些年,拼了命活成他喜歡的模樣,到頭來,他卻根本不愛我。」
「到後來,我想通了,站在謝慎之的角度,他又憑什麼要因為我的付出喜歡我。這些年,禮佛磨平了我的性子,學騎馬可以遊歷河山。雖說是為了他,講到底,都是長在我身上的本事,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他。」
「我年少時不知事,錯把救命的恩情當作愛情,現在想一想,謝家三郎是個好人,憑誰掉下泥潭他都會救。這跟我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沒有關系。」
「我愛上的,或許不是謝家三郎,而是傾注在追逐他身上的那些時光。蹉跎這若幹年光景,皆是我庸人自擾。」
講到最後我眼角有淚,又帶著些終於說出來的釋懷。
謝妄之同我招招手,叫我過去。
他把我掉下的一縷發順到耳後,低聲道:「等我傷好了,我們去騎馬好麼?我養了兩匹小馬駒,是雙生子,等我傷好了,它們也長大了。
等明天,我叫人牽來過給你看看。」
我驚喜地望著他,謝妄之不自在別過臉去,握拳輕咳了一聲。
我恍然,「哦,你是不是傷口疼,我去看看藥熬好沒有。」
走過回廊,拐角處,放了兩卷字畫和一支人參。
我叫來當值的下人,那小廝大驚:「怎麼,三公子沒提進去麼?」
「三公子?」
「對啊,剛剛三公子拿來這些東西來,說要來探看大公子的傷。」
我朝外面望去,隻見一行燕子飛上屋簷。
哪裡還有謝家三郎的身影。
7
崔三娘的兩個兄弟死了。
死在金陵城門外的荒地上,死狀淒慘,屍身被亂刀砍成幾截。
上次石獅子的事一出,謝家老太太發了話,要這兩個人滾出京城,別給謝家抹黑。金陵城是謝慎之安排他們去的,謝家在那裏沒有根基,謝慎之託朋友給他們尋了差事。希望他們少了謝家這棵大樹,能在金陵痛改前非。
然後總是事與願違,崔氏兄弟到了金陵,反而變本加厲,出入賭場妓院,好不快活。謝慎之的那個朋友被追著要債不勝其煩,曾經幾次寫信給他,早已經是不耐了,
宋若惜有遠房娘舅在金陵做官,是以早早得了消息。信末她問我,「你說,崔三娘要是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樣?」
倘若我是謝慎之,自然要瞞得嚴嚴實實。
可到底還是被崔三娘知道了。
崔三娘到衙門前擊鼓鳴冤,狀告謝家三郎,買兇殺人。
此事一出,京城嘩然。
上京城裏養外室的公子哥很多,被反咬一口把自己玩進去的,謝慎之算頭一個。
就連母親也來信與我,幸好最後嫁了謝家大郎,不然真是沒有一日消停。
這件事未必就是謝慎之做的,崔氏兄弟在外結的仇不少。即便就是謝慎之做的,崔三娘一個小女子,又如何能告倒謝家的公子。
我問過謝妄之。
他說倘若我想知道真相,可叫錦衣衛去查。
我想了想說不用。
真相不在我,在崔三娘如何相信。隔了兩條人命,隻怕她和謝慎之,難以善了。
再見到謝慎之是在某次謝家家宴。
席間二嫂起興,當場撫琴,我以蕭聲相和。
落座時,謝妄之已經給我剝好一碟蟹肉。
謝家祖母看了,頗為感慨。
說起當年,她與我祖母,是頂好的手帕交,隻是各自嫁人生子,跟著夫君輾轉謀生,聯系便漸漸少了。想不如今到老,竟然又成了兒女親家。
謝家祖母講到最後默然垂淚,又提起兒孫都已成家,唯有最小的孫子,謝慎之還未婚娶。
她催促謝母,盡快給謝慎之議親。
祖母年事已高,底下人又有意瞞著,她不知曉崔三娘那些事。
可是滿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誰家願意把好姑娘嫁進來做謝家三夫人。
聽說謝母已經偷偷在外地相看女子。
一頓飯吃到最後,眾人各懷心思,氣氛壓抑。謝慎之更是隻吃了兩口,就藉故離席。
是夜,下人來通稟三公子求見的時候,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