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薇彎腰胳膊撐在窗臺上:“隻有一對夫妻,我們分開住,兩個男的一間,兩個女的一間。”
她又問:“有沒有熱水?能不能洗澡?”
接待員看了眼表:“那快點,八點半就停熱水。”
喬薇點點頭:“今天不洗,明天再洗。”
“洗澡要買洗澡票。”
“好,謝謝。”
“為人民服務。”
接待員沒精打採的,最後還不忘加這麼一句。
看得出來省城這邊的運動發展得比博城縣要深不少。
喬薇拿著鑰匙,領著大家找房間,安排住宿。
房間其實特別簡單,兩張床,兩個床頭櫃,一張書桌,一個臉盆架,兩個臉盆,兩雙塑料拖鞋,和澡堂子裡那種一樣。
但嚴家人都沒見過,稀罕得很。
喬薇過去看了下被褥。
幹燥而且幹淨。這點喬薇還挺滿意的。
“娘,這間給爹和柱子住。”喬薇說,“你跟我住。”
嚴磊娘猶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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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兩男兩女,喬薇和嚴柱不是夫妻,如果不這麼住,是不是就得另開一間房?
她剛才可聽到了,住宿費一晚上可就要2毛5呢。
終究舍不得錢,沒有提出異議,跟著喬薇走了。
服務員送來了熱水。一個住客一瓶熱水,兩個人住就有兩暖壺熱水。
又告訴了他們水房在哪裡。
喬薇拿開水燙了屋裡的杯子,晾上涼白開。取出毛巾牙刷牙膏:“娘,咱們去洗漱吧。”
嚴磊娘人生第一次來到省城,處處怕露怯,到哪都緊跟著喬薇,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喬薇又去喊了那邊父子倆,一起去洗漱。
那倆人別別扭扭的,也跟著洗漱了。
回到屋裡,喬薇問:“爹和大哥剛才是怎麼了?要是哪不合適不好意思跟我說,讓他們跟您說,您再告訴我。”
“沒事,沒事。”嚴磊娘忙說,“哪哪都好。還有熱水。”
她心想,老頭子大兒子啥時候晚上還洗過臉刷過牙?這不是開天闢地第一遭嗎,可不得別扭。
可兒媳婦強勢,如今大家都怕她,兩個男人也不敢說“俺們晚上不洗臉刷牙,早上也不一定刷”,隻能跟著像模像樣地洗漱了。
但她瞧著連嚴湘這小娃兒都規規矩矩地洗漱,可知道喬薇他們這些城裡人日常的規矩就是這樣的。倒也不是故意在他們面前講究。
就都聽她的吧。
第二天早上起來,喬薇帶著他們在招待所餐廳吃了早餐。
熱騰騰的,好吃是好吃,但都要花錢,還要給糧票。
嚴柱眼尖,瞧見了喬薇掏的糧票,悄悄告訴爹娘:“都是全國糧票呢。”
各省的糧票不能通用,能通用的隻有全國糧票。出差的人需要,出差前會去換足夠的。
在這個時代,因為難得,全國糧票幾乎可以算是硬通貨了,換啥都好使。
但一個外出辦事的人,想湊這麼多全國糧票,就很難。
嚴磊是生怕她不夠,換了盡可能多的。
吃完早飯便往醫院去,嚴磊娘還很擔心:“咱的東西都擱那兒了?”
喬薇失笑:“您別怕,我鎖門了。”
到了醫院她要掛外科,分診護士問:“什麼情況?”
喬薇說:“應該是腎結石。”
應該兩個字去掉,喬薇從一開始就知道是腎結石。
因為這本應該是嚴磊在今年上半年就帶著林夕夕回家探親,然後帶著父親去看病診斷出來的。
上帝視角就是很方便。
醫生當然不能隻聽她一面之詞,該檢查的檢查,該化驗的化驗,最後診斷就是腎結石,有化膿感染,暫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並發症。
喬薇問:“要怎麼治?”
“要手術才行。”
“好,那請安排手術。”
“那得下個月。”
喬薇眉頭皺起:“為什麼?”
醫生說:“這個月全是學習任務,都在開會沒有時間手術。”
喬薇說:“您也看到了,我家老人這情況已經很嚴重了,拖一天都多遭一天的痛苦。”
醫生有點不耐煩:“那我也沒辦法啊。你有本事跟院長說去。這女同志你讓一下好吧,後面還有人要看呢。”
後面的人也嚷嚷:“同志你看完沒有啊,我們還得看病呢。”
這個醫生根本不是能做決定的人,跟他糾纏也是沒有意義的。
喬薇先退出來,站在走廊上。
她臉色不好,嚴家人也不敢說話。
喬薇一直很強勢,如果她都沒辦法,他們三個土包子就更沒辦法了。
嚴磊爹和嚴柱都給嚴磊娘使眼色。嚴磊娘跟喬薇一起住了一晚上,熟悉了很多。喬薇對她很親切,她便沒那麼怕了,試著問:“喬、喬薇,你看這怎麼辦?”
總不能在這裡住到下個月吧,每天都是錢。
喬薇沒辦法,深深地嘆了口氣。
看她都嘆氣,嚴磊娘正要說“要不然咱先回去,下個月再來”,喬薇忽然從軍挎包裡掏出一坨綠色的東西,然後把挎包摘下來遞給嚴柱:“大哥,幫我拿一下。”
嚴柱聽話地接住,兩手舉著帶子,像個衣服架子似的。
喬薇把手上的東西哗啦抖開,一翻手臂披上了肩頭——原來竟是一件綠軍裝。
喬薇把胳膊套進袖子裡,那袖子上還別著紅袖章。
喬薇系好扣子,從軍挎包裡掏出一頂軍帽子戴在頭上,又掏出一根武裝帶,往腰上一扎一勒,系住。
嚴家三個人目瞪口呆。可知道為什麼今天喬薇那個軍挎包這麼鼓囊囊了。
一眨眼功夫,喬薇已經穿戴整齊。
這是最後的手段,她預備了,本是期望用不到的,但終究還是得用。
她把軍挎包又斜挎在身上,把嚴湘推到嚴磊娘身邊:“好好跟爺爺奶奶待著,哪也別亂跑。”
她又對公婆和大伯子說:“你們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一身綠軍裝,頭戴軍帽,腰扎武裝帶,臂上有袖章的喬薇轉身朝走廊另一端走去。
走廊裡的人看到她這身裝扮,都下意識地給她讓了路。
嚴家三個人面面相覷。
“弟妹這身……好像……”嚴柱小聲說。
好像和街上那些口口派是一個打扮啊。他們在縣城和省城都看到了。
“她、她幹啥去了?”嚴磊娘忐忑不安。
嚴磊爹小聲說:“不管幹啥,咱聽她的。”
過一會兒,喬薇就回來了。
她說:“咱們先回招待所。”
嚴磊娘問:“那看病的事咋辦?”
喬薇說:“我來就山山不見,那就讓山來就我。”
可惜,嚴家三個人沒有一個能聽懂的。
喬薇這身裝扮回到招待所,把招待所的接待員都給嚇了一跳。
一如喬薇所料,回到招待所不到兩個小時,山就來就喬薇了。
門被敲響,喬薇一身戎裝去開了門。
門外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好幾個人,一看到喬薇這身打扮就知道沒找錯人。
“同志,我是第一醫院的院長,我姓張。”張院長慇勤地伸出手握住喬薇的手,“同志,都是我們工作不到位。是我們的錯。你的批評我們收到了,一定改正。”
“同志,那個稿子……還、還沒發吧?”張院長顫顫地問。
他在外面開會呢,院裡的電話都追過去了,要讓他快點回來。
回來才知道,有個女革命同志,直闖了院長辦公室,把一篇稿子拍在了桌子上。
“告訴你們院長,我住在隔壁招待所16號房間。”
“今天見不到他,明天這篇稿子就見報。”
張院長被緊急趕喊回來,拿著那篇稿子讀了一遍,汗都下來了。
這是一篇抨擊醫療系統和醫院領導層的文章。醫院名稱那裡是空的,以張院長的政治素養,不難看出來這是一篇提前準備好的稿子,想搞哪個醫院,就填上醫院名稱就行。
就很倒霉,落到他頭上了。
如今的形勢就是這樣。越是能鬥倒有級別的人物,越是功勞大。
這篇稿子文筆太厲害,遣詞用句犀利,深諳中央精神。這跟外面貼的那些簡陋的大X報不一樣,這一看就知道執筆人是體制內的人。一旦送去報社,不管送去哪家,都會被搶著登出來。
這年月,筆是刀,能殺人。
院長汗都下來了,連聲問辦公室的人得罪了什麼人。
喬薇倒是留下了信息。秘書說:“她家病人是腎結石,需要手術。她說她在招待所等著,今天等不到,明天就見報。”
院長帶著人就來了。
他握著喬薇的手,熱淚盈眶:“咱們不見報。手術不是嗎,馬上就安排!”
隔壁15號房的嚴磊爹和嚴柱早聽到聲音開門探頭探腦了。
很快喬薇走出來。
“爹,大哥,帶上東西跟我走。”她神情平和,“現在咱們可以辦住院了。”
第121章
嚴磊爹和嚴柱現在是一聲都不敢吭了。
大醫院看病難、在省城被看作是鄉下人被看不起, 這些都在預料中。
但省城大醫院的院長親自來接,完完全全超出了認知。
來之前支書說啥來著,說省城醫院的院長級別比縣委書記還高哩。
省醫院的院長握著嚴磊爹的手, 親切得不得了:“老同志,你放心,讓最好的專家給你動手術。老同志今年貴庚啊?”
一問, 嚴磊爹比院長年輕兩歲。
“啊,哈哈, 哈哈。”院長隻能幹笑, “農民兄弟辛苦了, 國家的糧食安全都靠你們了。”
他在說啥,嚴磊爹和嚴柱也聽不懂,反正跟著走就是了。
給安排了單人病房,還有一張床給陪床用的。今天做各種檢查, 明天安排手術。
院長親自交待各種事項。
交待完術前不能吃不能喝, 喬薇補充:“不能吃飯喝水的意思就是什麼都不不能吃不能喝。不是說飯不能吃就能吃餅,不是水不能喝就能喝粥。不能吃飯喝水的意思是嘴巴裡不能進任何東西, 肚子裡不能有任何東西。因為肚子裡有東西,就可能會倒灌到食管氣管。就是咱們說的噎著。你清醒的時候噎著了,你可以捶胸摳嗓子吐出來人就活了。你麻醉的時候跟喝醉了一樣,倒灌了食管氣管,人就死在手術臺上了。”
她這麼一解釋, 嚴磊爹和嚴柱恍然大悟:“那個誰, 李主任他侄兒, 那年就是喝酒躺著吐, 給自己堵死了!”
“對,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不能吃喝任何東西。”喬薇欣慰。
嚴磊爹和嚴柱都點頭:“你放心。”
張院長終於有了點真誠的欣賞:“喬同志這個補充解釋很到位。”
喬薇說:“也希望醫院的醫護人員能考慮一下患者和患者家屬對這個事的理解程度, 該解釋的要解釋到位。否則你以為病人理解了,其實大家驢唇不對馬嘴。”
院長是真的有點好奇:“喬同志是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