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起湧進了堂屋,一陣兵荒馬亂,各種凳子、板凳、馬扎都擺出來了,擺了一圈。
最後嚴磊爹坐在了八仙桌的上座,大家要讓支書坐另一側。無論是這時候還是後世,一個村的支書就相當於這個村的天了,支書倒也沒讓,直接坐了,卻招呼喬薇:“喬薇,來,你坐這兒。”
他指揮著喬薇坐了嚴磊爹的下首第一個位置,別人才依次落座。
“磊子他爹,你別擔心,磊子電話裡都跟我說了,”支書說,“喬薇這趟回來,就是專為了帶你看病的。”
喬薇開口詢問:“爹,你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嚴磊爹沒說話,先長長地嘆了一聲,滿臉苦容,顯然深受病痛折磨:“藥吃了幾副了,也不見好,針也扎了也沒用,我怕是……怕是……時候要……”
“呸呸呸。別說這喪氣的。”支書打斷了他。
消失的女人們又出現了,端了水出來。
嚴磊娘出現,喬薇就要起身把位子讓給她。嚴柱和支書同時伸手:“你坐,你坐!”
支書說:“柱子,給你娘找個凳子。”
於是有人起身讓了個凳子,嚴磊娘有了地方坐,局促不安地坐下,她還悄悄地將凳子拉得離眾人稍遠。
喬薇說:“爹,我看了信裡說的情況,我問你,你是不是腰、背、肋都疼?有時候肚子會突然絞痛?小肚子往下到大腿內側,是不是也疼?”
嚴磊爹忙點頭:“是,都疼。”
“有時候大汗淋漓?”
“對對!”
喬薇問:“有尿血、尿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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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媳婦問這個,老公公有些尷尬。
支書說:“這是看病哩,有沒有你照真答。看病可不興瞞著。”
嚴柱替父親回答:“一開始是尿血,後來也有膿。嚴重了,才寫信給二弟。”
喬薇點頭,她說:“我來之前,去咨詢過衛生局的同志了。衛生局的同志說,如果尿血尿膿就不能再耽擱,得開刀動手術。”
嚴磊爹不吭聲了,嚴磊娘更是害怕。平時男人這麼多的場合下,她是不會亂開口的,可這關系到她男人的性命,她必須得問問:“磊子媳婦……那咱這要去縣裡?”
“娘,你叫我喬薇就行了。”喬薇說著,上下打量嚴磊爹,“爹,你現在能自己走路嗎?正常走路還行不行?”
嚴磊爹說:“行倒是行,就是難受。”
身上的疼痛不會立即要人命,但一直疼著又真的要人命。
喬薇又問支書:“二叔,咱們這離省城有多遠?去省城用什麼交通工具?需要多長時間?”
支書微驚:“還要去省城啊?縣裡醫院不行嗎?不成去市裡成嗎?”
喬薇卻說:“省級醫院的醫療資源根本不是縣裡能比得了的,市裡也不行。萬一弄不好再折騰,不如直接去省裡。”
“而且,我不知道現在咱們這裡建設革命委員會的進度推進到什麼程度了。但一般來說,都是先從省城開始,再向周邊輻射的。剛才下了火車在縣裡,我瞧著街上有點亂,應該是革委會還沒穩定局面。這種情況下,我擔心縣醫院能不能保障有效的醫療條件?”
“省城的話,如果革委會已經穩定了,各系統都應該恢復正常運轉了。就算有什麼情況,也有更多的醫療資源,安全率是大大高於縣裡的。與其去縣裡、市裡,不如一次到位,直接去省城,用省一級的醫療資源。”
她這話一說,屋裡就靜了靜,因為能接上話的人就沒幾個。
嚴磊娘原先想問話的,被這一串話說懵了。似乎都能聽懂,卻在她的認知之外。在她來說,去個縣裡都是出遠門了。
去省城?她想都不敢想。
有人開口:“磊子……”
支書打斷這個人:“喬薇。”
“哦哦,喬薇。”那人問,“喬薇對這些事挺清楚的啊?”
不用喬薇回答,支書便說:“喬薇在他們那兒縣委辦公室工作,是筆杆子,寫的文章都是登報拿獎的,人民日報都轉載!是吧,喬薇?”
屋裡一片抽氣之聲,都看著這個襯衫雪白的女人。你別說,這麼看她,真的像幹部。
其實喬薇根本還算不上幹部,她的級別隻是辦事員。但這時候在老百姓心裡邊,凡是在政府裡工作的統統都是幹部。
喬薇看看那個人,又看支書:“這位……,我怎麼稱呼?”
支書說:“這是咱村委李主任。”
李主任問:“喬薇,你真在縣委辦公室工作啊?”
“主任。”喬薇說,“我們那的縣委辦公室已經不存在了。新的革委會已經建設好。我的老領導……作為當權派已經被打倒。縣裡的領導架構已經從黨政分離完成了一元化的改造。新的一把手,革委會主任以前是常委。但新的第一副主任以前和我一個辦公室的,很熟的同事。”
“結構改造已經完成,幹部代表、群眾代表和軍代表各就其位了。因為我在博城縣的緣故,嚴磊呢他就直接爭取了博城的軍代表,大家相互有個照應。”
“也是因為新上任了軍代表,現在縣裡還在不斷地揪出藏在人民群眾的階級敵人,鬥爭非常激烈。所以嚴磊現在是在是沒法抽身。我們接了信商量了好久,好在我跟革委會第一副主任熟,他給批了假,我才回來看看爹的情況。”
屋裡的男人們不再是闲聊姿態,不知不覺就開始挺直了腰背,豎起了耳朵,臉上的神情也嚴肅起來。
支書說:“咱縣裡也很亂。咱也看不明白,現在也不知道聽誰的話。”
喬薇說:“大隊就聽公社的,公社聽上一級的。上面是誰說了算,他們自己會去爭。誰贏得了革命勝利,誰給下級下指示。在那之前,任何情況,咱們都不越級聽指揮。絕不會出錯。”
支書非常贊同:“對。”
他想了想,試探著問:“喬薇,這個事,咱現在都糊塗著呢,風向亂得一團糟。上面也沒個能說明白的人。你能不能給咱講講?”
喬薇點頭:“行,但是支書,我爹的事重要,您先跟我說說,怎麼去省城?多長時間?”
支書微訕。人家回來是來給公爹治病的,咋把這個給忘了。
他說:“想去省城,咱的驢車馬車可不行。必須得去縣城坐長途車。”
喬薇看看天,回想了一下剛才從縣城回來花費的時間,問:“今天能出發嗎?”
支書驚了:“今天就走?”
喬薇問:“來得及嗎?”
支書算算時間:“來是來得及,隻是,你不在家住兩天再……”
喬薇說:“我住不住的有什麼重要。看病才最重要。我爹現在情況是很嚴重的。如果已經開始尿膿,說明身體內部感染嚴重,隨時會有生命危險的。”
嚴磊爹今年情況惡化,已經不能下地掙工分。農村人愚昧無知,村裡赤腳醫生治不好,就感覺自己時日無多了,快要死了,本來就悲觀。
喬薇這麼一說,老頭子嘴唇都抖了。
再悲觀,也不想死啊,人最強的本能是求生本能。
嚴磊娘聽說可能會死,眼淚都流出來了:“他二叔,他二叔!”
去省城這種大事,感覺已經超出了自家能做主的能力了,隻能向村支書求助,請他來做主。
村支書算了算時間,說:“不管怎麼樣,不能連口飯都不吃就走。吃了飯,套車送你們去縣裡坐長途車,汽車跑得快,天黑能到省城。”
“隻是到省城之後的事,都要靠你了。”
喬薇說:“那請您把介紹信給我們開好,買票、住招待所都需要。最好您多開兩張我收著,以防丟了。介紹信要丟了,可太難了。”
這時候一代身份證還沒有出來,介紹信就等於是身份證明。買票、住宿都需要,沒有介紹信簡直寸步難行。
支書說:“我給你多蓋兩張空白的,你備著。”
喬薇說:“好。”
她看了一圈說:“那就我帶著我爹、我娘還有大哥,湘湘,我們幾個吃完午飯就出發。”
嚴磊爹是病人。
嚴柱是勞動力。去了省城有什麼力氣活跑腿活必須得有個壯勞力來幹。也保障路上的安全。
嚴磊娘是溝通員。喬薇和嚴磊爹是公爹和兒媳婦,跟嚴柱是大伯子和弟妹,一些事溝通起來肯定不是很方便,中間有個女性當橋梁,會好很多。
嚴磊的城裡媳婦來了沒一個小時,就已經把行程、人員全安排了,下午就要走。
嘁哩喀喳,快刀斬亂麻。
不管是有資格屋裡坐著的人,還是院子堵著門扒著門框看熱鬧的人,都目瞪口呆。
沒見過誰家兒媳婦回來了,一晚都不住,直接走人的。
這種不給臉的事,按說可以跳起來指著她鼻子破口大罵的。可她說的話誰也駁不了,公爹性命重要,誰也不能說她做的不對。
喬薇微微一笑。
這裡既然不曾開門迎我,也就沒必要留下。
我來了,我走了。
我做我該做的事。
第119章
這個事就這樣, 由喬薇和村支書定下來了。
至於嚴磊爹娘和大哥……都沒有發表意見的權利,隻有聽安排的份。
村支書跟他們說:“下午出發,帶兩三身衣裳, 叫柱子媳婦多烙些餅,帶著路上吃。”
想了想又說:“帶上毛巾,手紙帶足了。”
因為是八月, 夏季,衣服什麼的倒都輕省
支書年輕時候去過省城, 但那都是十年前了。他心裡也不是很有譜, 又問喬薇:“你瞧還要帶啥?要不要帶被褥席子?”
“不用, 住招待所都有。”喬薇說,“差不多了。以前吃的藥如果有方子,把方子帶上。”
支書一拍大腿:“對對!”
又對那三個人說:“愣著幹啥,柱子去收拾東西去。”
“柱子娘, 叫你媳婦們張羅午飯。”
“喬薇, 剛才說的,咱再細說說?”
村支書在一個村裡一言九鼎沒人敢不聽, 他安排了,嚴磊娘和嚴柱就慌忙去了。
嚴磊爹還幹坐著,也不知道自己該幹啥。左看看右看看,端起碗想喝水,又怕尿尿疼, 忍著不敢喝, 放下了。
喬薇這才說:“現在的這個情況, 是從去年五月的八屆十一中全會開始……”
這個時候因為信息的閉塞, 其實很多人都是一種混亂的狀態,很多人都是知道這裡出個事那裡出個事, 但對全國到底怎麼一個情況是很茫然的。
很多人就是隨大溜。省裡這樣了,市裡就跟著走,市裡這樣了,縣裡跟著走。
北京上海這樣了,全國跟著走。
喬薇已經獲得村支書的支持,就不再使用讓人雲裡霧裡聽著高深卻難懂的詞匯,用盡量簡潔易懂的語言,將她所了解的全國局勢客觀講述了出來。
這時候很多人隻看到冰山一角。嚴莊這個小地方的幾個村幹部卻有幸從穿越者那裡窺見了全貌。
今年從縣城看到的許多困惑不解的東西都從喬薇這裡得到了解釋。
村支書也是多年的老革命了,當年扛過槍,此時卻生出一種洪流撲面抗拒不得的渺小感。
他長長嘆了口氣。
有人想張嘴說話,喬薇卻擺手:“我們不討論這些。大家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前進的方向不由我們來決定。反正大家伙記著,咱們就跟著上級走,上級跟著他的上級走,就行了。”
她沒有做任何評論,她隻是給大家把整個運動的起因、走向和大事件捋了一遍,把時間線串起來,讓大家知道原來縣城裡突然那樣是這樣的原因。
信息匯總而已。
支書點頭:“中。”
喬薇又說:“二叔,趁著大家伙都在,咱倆把那個事交待一下?”
村支書精神一振:“中!”
喬薇從隨身的軍挎包裡掏出一個信封。
“嚴磊十四歲就離家了,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在外面流血流汗,一天都沒忘記過咱們嚴莊。他人雖然不在嚴莊,他的根是在嚴莊的。”
“聽您說咱們大隊的農具都已經老化破損,但因為大隊的生產效益不好,沒有能力換新的,公社給出的採購指標都不敢接。他睡覺都睡不踏實。”
“這裡是一百塊錢,每一分都是嚴磊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才掙出來。他讓我把這錢交給二叔,這錢就捐給咱們大隊,用於農具購買。”
喬薇欠身上前,把信封雙手遞給了支書。
支書也是扛過槍的人,聽到出生入死,感同身受。男人在外面當兵有多不容易,戰場上分分鍾沒命。村裡一些人光知道眼紅嚴磊在外面當幹部,不想想人家這幹部是靠命博上來的。
當年那個謊報了年齡的介紹信,還給他給蓋的章。
支書眼睛湿潤了,接過來,保證:“你叫磊子放心。一分錢都不會浪費,一定會用到大隊的生產上!”
他接過來,又反手遞給另外一個人:“會計,你收著。”
會計當場打開,抽出來十張十元的人民幣,確認:“是一百塊,回頭我就入賬。”
嚴磊爹看著那一百塊錢,從兒媳婦的手裡流到了村委會的手裡,嘴唇忍不住動了動。
可這件事仿佛又根本沒有他置喙的餘地。
兒子、兒媳、支書,這三個人似乎沒有一個人覺得這麼大一筆錢,應該問問他這個當爹的意思。
兒子不在,光是支書他都不敢開口了,這個兒媳氣派比支書還大,支書在她面前都隻有連連點頭的份。
嚴磊爹嘴唇動動,最終也沒敢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