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傅道:“侯爺戰功蓋世,在此番平叛之中亦是居功甚偉,今夜這年宴,也是慶功宴,還是侯爺先。”
相比謝徵的狂妄輕慢,李太傅的姿態可以說是謙讓有加了,跟著李太傅的一眾黨羽都面露憤憤之色,從前遇事便第一個冒頭的李遠亭這次卻出乎意料地沉默寡言。
謝徵視線掠過李太傅,落到李遠亭身上,眼底多了幾分冷嘲。
他道:“太傅既如此相讓,本侯便卻之不恭了。”
言罷抬腳邁進了大殿,李太傅身後的門生不忿想出言,剛上前一步就被李太傅揚手攔下了。
那言官不解道:“太傅,就任他如此狂妄嗎?連魏嚴在您跟前都不曾如此。”
李太傅眼底因年邁似覆著一層淡淡的藍灰色,讓他眼神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漠:“年輕氣盛,且狂極這一時,終會跌跟頭的。”
幾名李黨的官員聽著李太傅這似是而非的話,神色各異。
隨著謝徵和李太傅入席,原本喧哗的太和宮一下子便靜了下來。
樊長玉朝謝徵的席位看去,許是許久未見過他了,又是頭一回瞧見他穿朝服的樣子,竟看得愣了一下。
她一直覺著,“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話在謝徵身上是不適用的,生成了那樣得天獨厚的一副好皮囊,他就是穿著一身乞丐衣裳,也自有一股金玉氣質。
但這身武侯朝服,實在是把他襯得太好看了些。
玄黑的朝服上金紅的繡紋叫大殿裡的燈燭一照,似有淡淡的金輝浮動,愈顯得他眸色濃重,眉眼間的冷淡也更甚了些。
像是察覺到樊長玉的目光,謝徵轉眸看過來,眼底也蕩開了一圈不甚明顯的波瀾。
她大抵是不知她自己穿上那身緋色武將官袍後是有多英氣颯爽的。
全京城的五陵少年郎,都敵不過她眉間那一抹仿佛從旭日上拽下來的朝氣與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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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上人多,兩人視線隻淺淺一碰便移開,樊長玉心口卻還是淺淺跳了一下。
皇帝過來時,群臣隻是走流程似的起身朝拜。
樊長玉也察覺到了,百官們敬謝徵和李太傅,似乎都比敬皇帝多些。
魏嚴依舊告病,沒出席這場年宴,李太傅的席位本該是是文官第一位,他卻命人將席位往後挪了兩尺,並未逾越直接佔了魏嚴的位置。
樊長玉不知李太傅這算是謹慎還是裝模作樣。
給魏嚴挖了大坑彈劾魏嚴的是他,那個位置似乎已唾手可得了,卻還處處按禮制來、半點不曾逾矩的也是他。
隻能說,這人太能隱忍,城府也極深。
大抵是樊長玉盯著李太傅盯得有些久了,因上了年紀,隻在席間吃些軟爛易消化吃食的李太傅忽而朝樊長玉這邊瞥了一眼。
樊長玉也不躲,就這麼同李太傅對視著。
一個目光看似溫和卻深不見底,一個眼神純粹堅毅恍若藏了一輪烈日在眸中。
最終李太傅率先收回了目光,幹瘦的手捏著木箸夾了一箸清淡的小菜慢慢食著。
武官席位一側忽而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
一名添酒的內侍不慎將酒水灑到了謝徵朝服上,那內侍嚇得手一軟,拎著的酒壺也跟著掉落在地。
席間眾人的視線齊齊被吸引了過去。
那內侍臉都嚇白了,顧不得地上還有酒水,扣頭如搗蒜連連求饒:“侯爺饒命,侯爺饒命……”
坐於龍椅上的皇帝瞧見這一幕,眼底已有幾分壓制不住的興奮意味,他直接喚殿外的金吾衛:“來人,將這弄髒武安侯衣袍的奴才拉下去斬了!”
群臣一陣騷動,卻無一人敢求情。
樊長玉知道謝徵約莫要借此機會離席,剛皺了皺眉,便聽謝徵冷冽的嗓音不緊不慢響起:“不過是打翻了酒水,此乃年宴,還是莫要見血為好,陛下覺著呢?”
齊昇無意在這問題上和謝徵過多糾纏,當即就道:“既然武安侯都替你這蠢奴才求情了,還不謝恩?”
那內侍叩頭如搗蒜:“謝陛下,謝武安侯!”
齊昇勉強按捺住心底湧起的惡劣和即將達成某種願望的狂喜,擺出一副尋常神色吩咐內監:“領武安侯下去換身衣服。”
這一出本就是謝徵計劃之內的,他對著齊昇道了聲“謝陛下”,便隨著太監出了大殿。
謝徵一離開,齊昇似乎高興了不少,心情極佳地舉杯對群臣道:“朕繼位以來,大胤外憂內患不絕,幸得有諸位愛卿,大胤江山才有今日,朕也算不負先祖基業,今夜眾愛卿得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他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百官自然隻得跟著舉杯祝詞。
李太傅道:“陛下賢明,是我等之幸。”
群臣便跟著高呼:“陛下賢明!”
樊長玉隻覺“賢明”二字,用在齊昇身上,多少是有些諷刺的。
她跟著祝詞後坐回原位,眼皮卻又開始狂跳不止。
第150章
寒月當空,長階泄玉。
細碎的雪花在昏黃的宮燈下慢悠悠飄落,覆在黑色緞面的錦靴上,頃刻間就成了一抹不甚明顯的湿痕。
小太監引著謝徵往偏殿走,臉上掛著恭維的笑意:“侯爺擔心腳下。”
謝徵肩頭搭著狐毛滾邊的大氅,身如松柏,側臉鍍著一層月輝愈顯冷漠俊美,從鼻尖淡淡發出一聲“嗯”。
掩於燙金繡紋廣袖下的指尖彈出一顆石子,打在不遠處落了積雪的樹枝上,枝丫顫動,瞬間抖落一地積雪,驚得小太監引頸望去,厲喝:“誰在此處?”
下一瞬,小太監隻覺頸後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謝徵撿起小太監掉在地上的燈籠,掀開罩子吹滅了裡邊的燭火後,單手拎起小太監,將他放到了一處殿宇外靠柱躺下。
做完這一切,謝徵抬眸冷冷巡視了四周一眼,才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和朝服。
朝服底下,赫然是一身夜行衣。
他從懷中摸出易容.面具帶上,將自己那身朝服藏到了御花園一處假山的石洞裡,按著一早就看過的皇宮輿圖,避開巡邏的守衛,登上高牆幾個起落便到了冷宮。
比起別的宮殿張燈結彩,冷宮就冷清得可怕了,連大門處暈著巴掌大一團黃光的燈籠都落滿塵垢,覆著一層蛛網。
住在這冷宮的,都是犯了大過的妃子,瘋的瘋,死的死,傳聞還鬧鬼,除了當值的宮人按職過來喂狗一樣扔些食物,平日裡連最低等的太監宮女都不願來此多看一眼。
謝徵依著長公主給的情報,翻過冷宮高牆後,很容易便在外舍找到了那名瘋宮女的住所。
不大的廂房裡同樣布滿塵垢與蛛網,唯一的家什似乎就是靠窗的那張床了,借著月光,能看清底下薄褥沒覆蓋完全的地方露出的幹草,宮女蜷縮著睡在上邊,身上隻蓋著一層破舊布著霉斑的薄被。
房間裡有燃燒過香燭後的淡淡煙味,宮中不得祭拜,想來是這宮女在自己屋子裡偷偷給什麼人燒過紙錢。
謝徵抖下纏在手臂上的軟劍,直指宮女後頸:“我知道你醒著,想活命就別回頭,我隻問一個問題。”
“當年同魏嚴私通的後妃是誰?”
宮女似太害怕了,身體抖若篩糠:“是……是……”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宮女猛地一回頭,揚手便朝謝徵灑了一把粉末。
謝徵連忙扭頭避開,及時閉眼屏住了呼吸,以免吸入那來歷不明的粉末或是被灼傷眼睛,那宮女卻趁機從枕頭下抽出一柄匕首朝謝徵刺來,謝徵本能地抬臂一擋便將人甩出去數米遠。
宮女後背撞到牆上,再滾落於地時,嘴角溢出了一絲血色,她眼底卻無狠色,而是無邊媚意,用手指拂去自己唇角那一絲血,放到嘴裡吮吸起來,眼神鉤子一般鉤向謝徵,嬌嗔道:“你的力氣好大,弄得人家都疼了。”
聲音甜得發膩,像是將一鍋糖熬成了稠漿再一口灌進喉嚨。
宮女那兩根手指再取出來時,已掛滿了涎水,她扯著自己的衣服一點點往下拉,嬌笑道:“要不要看看,人家被你打傷的地方?”
謝徵眼底隻有看陰溝裡蛆蟲扭動的濃濃厭惡,他收了劍,轉步便要朝屋外去,大門處卻響起了鎖鏈聲。
謝徵眸色陡然冷厲,提劍便要劈開大門,卻在那一瞬間發現自己手腳已綿軟無力,幾乎連站立都再無可能,他單手扶住牆,額角沁出一層冷汗。
窗邊也響起了鐵鏈聲,隨即一根細長的竹管從細小的縫隙裡伸進來,淡淡的白煙飄進了屋中。
身後的女人膩聲道:“是不是發現手腳無力?”
“這軟骨散你從一進屋就聞到了,方才又同我交手加速了藥效,撐到現在才發作,這身骨健碩得……真讓奴家饞啊……”
女人幹脆半伏在了地上,青絲披散,素白的寢衣敞開,露出裡邊紅豔豔的抱腹和一側香肩,神情難耐又勾人地盯著謝徵。
謝徵聽她說一進屋便聞到了,當即看向了屋中那個燃過了錢紙的火盆,原來燒冥紙點香燭是為了掩蓋別的味道。
藥效發作猛若山洪決堤,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幹了,謝徵連扶著牆都再也站不住,他靠牆滑坐了下去,身體裡還有另一種反應,血液裡似有火在烤,四肢百骸痒得仿佛蟲子在爬。
那從窗口的竹管裡吹進來的東西是什麼,也就不言而喻了。
女人似乎也被竹管裡吹進來的藥霧影響了,面上比起之前裝出的媚態,更多了幾分本能的反應,她媚眼如絲地朝著謝徵慢慢爬了過來:“奴家好生難受,幫幫奴家……”
藥效讓謝徵隔著一層易容面具,臉上都透出了一層緋色,他眼神卻陰冷得出奇:“你想死?”
嗓音很輕,有如中元節鬼門開時從忘川河飄來的森森鬼氣,叫人從脊背深處竄起一股寒意。
女人眼神已經迷.離,都因這句話找回了幾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