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徵當初聽到風聲,重查錦州一案,從大理寺調取宗卷時,卷中所寫的,也是常山將軍孟叔遠枉顧軍令,前去解救羅城被困的十萬民眾,最後卻戰敗沒能救出城內百姓,還害得隨行的十六皇子一起身死。延誤了運糧,又間接導致了前線錦州沒能守住,最後畏罪自殺。
可當年盤踞在羅城的那支北厥軍,根本不足為懼,他們人數不多,又沒補給,也隻能靠著羅城易守難攻的地勢,在那方寸之地苟延殘喘。
朝廷當初不管羅城,一來是錦州戰況更加兇險,二來羅城的賊人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硬打下來得耗上不少時日。
相比之下守住了錦州這道門,把北厥大軍擋在關外,回頭便可再無後顧之憂地收拾羅城的支北厥軍,跟關門打狗無異。
這也是謝徵這麼多年裡,一直痛恨孟叔遠的原因。
不援羅城,羅城會死很多人,但錦州失守,大胤門庭大開,異族長驅直下,隻會死比那多十倍百倍的人。
是孟叔遠一時的婦人之仁,讓他枉顧軍令,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原來當初孟叔遠援羅城,不是看不清形勢,而是還有十六皇子這麼個人物也攪在局中?
謝忠皺眉問:“孟老將軍是為了救十六皇子,才延誤的運糧?”
朱有常急道:“孟將軍是大將軍最為倚重的老將,怎會如此不分輕重?謝都騎當年跟著大將軍徵戰,也當知曉我家將軍的為人才是!”
謝臨山被封護國大將軍,在整個大胤能被稱一聲“大將軍”的,也獨他一人了。
謝忠乃謝家家將,當年是作為親衛隊一直跟著謝臨山的,都騎便是他當年的官職,朱有常用的還是舊時的稱呼。
他這般說,謝忠不自覺松了口氣。
朱有常含恨道:“侯爺年歲尚淺,不知當年十六皇子有多受先帝寵愛罷了,謝都騎應當是知曉的。”
他說著看向謝忠。
謝忠點頭:“十六皇子母族勢大,其母賈貴妃甚至寵冠後宮,當年坊間常傳,若非承德太子殿下仁厚禮賢,在群臣還百姓心目中都頗有聲望,先帝隻怕會立十六皇子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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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沒做聲,半垂下眸子掩住了眼底所有思緒。
這樣風光無限的十六皇子,在十七年後,能查到的東西卻隻剩隻言片語,實在是詭異。
朱有常在謝忠出言佐證之後,便繼續道:“孟將軍也不敢置十六皇子的生死於不顧,又不敢延誤運糧大事,便八百裡加急送了戰報回京,請示先帝如何解救十六殿下。期間下令讓大軍押送糧草繼續趕往錦州,隻留了小部分人馬在羅城外周旋。”
“兩日後,從京城八百裡加急送來一道虎符,還有一封魏嚴的親筆信。”一提到魏嚴,朱有常下颌便不自覺咬緊了,似恨不能生啖其血肉:“那卑鄙小人在信中言,陛下勒令將軍即刻回羅城救十六皇子,糧草由崇州調軍押送往錦州。”
崇州地理位置在羅城和錦州中間,兩邊都事態緊急,要解這燃眉之急,的確是孟叔遠運糧的大軍折回去打羅城,盤踞崇州的軍隊押送糧草前往錦州才不誤事。
謝徵敏銳地抓住了其中漏洞,問:“既是調兵,隻有一封魏嚴的親筆信,連道聖旨都沒有,老將軍便信了?”
朱有常下意識往自己衣襟裡摸,沒摸到東西,才懊悔地用力捶打床沿:“有兵符為證的!可惜我被劫出大牢那會兒,有人自稱是承德太子的人,我怕我無命活著離開了,忙將兵符交與了那人,求他替孟將軍洗雪冤屈!”
謝徵就是趁齊旻的人同魏嚴馴養的那批死士交手之際,才趁亂帶走朱有常的,當然知道齊旻的人也參與了劫獄。
他道:“我查過朝中十七年前的虎符調用卷宗,錦州失守前,朝廷並無再派虎符的記錄。”
朱有常急道:“有的!當時還是魏祁林那白眼狼親自帶著虎符和信前來的!崇州虎符我不認得,常州虎符將軍卻是不可能認錯的,將軍是將兩塊虎符合一後,確認無誤了,才轉道往羅城的!”
真正一點點剖開當年的真相時,謝徵整個人冷靜得出奇,他問:“一下子調用了兩塊虎符,其中常州軍還是負責押送軍糧的,為何沒有聖旨?”
朱有常再說起這事,亦是痛心疾首:“魏祁林那白眼狼說,十六皇子闖下這等禍事,陛下若頒了旨,這罪便是實打實地落下來了,沒頒旨,隻賜了虎符,守住錦州又收回羅城,那便是美事一樁,此事也就揭過了。滿朝皆知十六皇子受寵,我們當時見到了虎符,又有魏嚴的親筆信,就這般信了他的鬼話!”
謝徵突然問:“魏祁林,背叛了孟老將軍?”
朱有常咬牙切齒道:“他魏祁林,本就是魏嚴養的一條狗!孟將軍在見到虎符和信後,便將糧草暫放於路上,留人看守,率大軍去羅城救十六皇子了,魏祁林則拿著崇州虎符,前去崇州調兵!哪曾想我等隨孟將軍在羅城苦戰數日後,等來的卻是錦州城破,承德太子和謝大將軍身死的消息!”
說到激動處,朱有常沒忍住掩面而泣:“根本沒有崇州軍前去送糧!錦州的將士們是餓到沒力氣了,被北厥人當牲口一樣活活宰殺的!”
謝忠聽到這被隱藏了多年的真相,都覺得心底沉得發慌。
不論怎麼看,魏嚴在其中都不清白。
可謝徵在不知情時,卻被養於魏嚴膝下,還喚了他十幾年的舅舅!
謝忠神色復雜地朝謝徵看去,後者半低著頭,大半張臉都隱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他這一刻面上的神情,隻聽他問:“魏祁林沒再回來過?”
朱有常恨聲道:“他要是還敢回來,老子第一個宰了他!”
不對勁,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謝徵想起魏嚴養的死士去樊長玉家中找的那封信,緩緩開口:“孟老將軍臨終前,除了給朱將軍常州虎符,可有交代過什麼?”
朱有常回想起當日的情形,依舊心若刀割,他紅著眼道:“錦州失守的戰報是早上的時候傳至軍中的,我們前去將軍帳內尋他時,將軍已是萬念俱灰,枯坐著一句話也不願說,我知道將軍心中自責,怕他想不開,在帳內一直守著將軍,將軍便是在那時將虎符交與我的。”
“將軍說,從即日起,常州虎符便丟了,讓我等得合適的時機,再拿出來。”
“我當時不解將軍話中之意,不過轉身去端個飯食的功夫,將軍就在帳內跪朝錦州尋了短見……”
朱有常哽咽不已:“隨後朝廷的問責便下來了,將軍明明是收到調兵令後才轉往羅城的,卻成了是將軍枉顧軍令,延誤送糧導致錦州慘敗!”
時隔十七載,朱有常依舊含淚從肺腑替孟老將軍嘶吼一聲:“孟將軍冤吶!”
屋外驟雨未停,冷風從大開的門窗刮進屋內,湿冷得厲害,仿佛是老天爺也在悲孟氏這千古奇冤。
謝徵扶起朱有常,面上雖還維持著鎮靜,垂於身側的一隻手卻早已緊握成了拳頭,他問:“朱將軍手握虎符這等鐵證,當年為何不替孟老將軍申冤?”
朱有常情緒激動道:“末將豈止想過,末將想回京在御前揭示此事,可孟將軍麾下部將,都被連貶數級,打散了被發配去各地,我連面聖的機會都沒了!我想東宮會徹查此事,可隨即東宮就起了大火,太子妃和皇長孫都死於火中……”
朱有常用力捶打著床鋪,神色痛苦,他悲哭道:“我唯一能指望的,就隻有謝將軍的舊部了,初時我也不確定此事是否和魏嚴有關,畢竟謝將軍的夫人,是他親妹妹啊!可我好不容易借著前去吊唁謝將軍之由,同謝將軍舊部搭上線後,所訴一切叫謝夫人聽到了,事情敗露魏嚴將我們看押起來時,是謝夫人以死相逼要魏嚴不得害我們性命!”
“誰曾想,這一關,就是十七載啊!”朱有常悲愴哭喝道。
冷風夾雜著雨氣吹進屋內,謝徵額前的碎發被拂動,他臉色異常蒼白,用幾乎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淺淺喚了一聲:“母親。”
謝忠臉色也變了變,不無驚駭地道:“所以當年夫人要我等回徽州謝宅,也是怕我等牽連進了此事中?那夫人的死……”
謝忠說到一半忽而禁了聲,神色極為不忍地看向謝徵。
把謝徵送到魏嚴身邊教養,是謝夫人的意思吧?為了讓魏嚴能徹底放心這個孩子的存在。
謝徵唇角幾乎快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緊繃得筋骨畢現的一拳狠狠砸向屋內那張堅實的黃梨木桌,桌子成了一堆碎木,他喉間溢出那個裹挾著無盡恨意與血戾之氣的名字:“魏嚴——”
第128章
朱有常還不知齊旻同李家聯手做的那些事,憤聲道:“侯爺,皇長孫既也還尚存人世,末將為人證,給到皇長孫手上的虎符為物證,不怕扳不倒他魏嚴!”
謝忠也為孟叔遠背負這麼多年的冤屈痛惜,可他作為局外人,多少還是更冷靜些,他勸道:“侯爺,朱將軍,當年的事細想起來還有諸多蹊蹺,魏嚴又手段了得,還是先從長計議。”
謝徵和朱有常皆未言語,他繼續道:“魏祁林乃魏氏家將,後又做了孟老將軍女婿,他帶去的常州虎符既是真的,侯爺如今卻又查不到卷宗上關於調用虎符的記錄,說明當年那虎符,要麼的確是先帝調用的,為了掩護十六皇子之失,才沒讓兵部記錄在案。要麼……就是魏嚴在那時便已隻手遮天到能私調兵部虎符!”
屋外風雨未停,雨水的湿冷似乎已透過空氣將這屋內都浸上一層潮意,錦州血案背後的真相和母親真正的死因刺得謝徵額角青筋凸起,腦仁兒一抽一抽地疼。
他清雋的面孔上是泛著冷意的蒼白,恍若刀尖上的雪,眼尾帶著幾絲不甚明顯的猩紅:“大費周章讓孟老將軍延誤送糧,那幕後之人真正的目的是要錦州失陷。”
或者說,是要承德太子死。
誰都知道錦州失陷後於大胤意味著什麼。
承德太子便是沒死在錦州一戰中,回朝後隻怕也得被剝太子之位。
謝臨山,就是這皇權之爭下的犧牲品。
謝忠經謝徵一點撥,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關鍵,他驚駭道:“莫非十六皇子是故意以身犯險的?就為了讓承德太子死在錦州,好爭太子之位?”
朱有常是個大老粗,腦子不如謝忠靈活,聽到此處,不解道:“那十六皇子此舉也太過冒險了些,他把自己送入虎口,這是篤定了先帝會不留餘力救他?”
事實上,十六皇子也的確死在了羅城。
羅城易守難攻,錦州失守的消息傳到羅城時,朝廷大軍如喪考妣,承德太子和謝臨山都死了,軍心也跟著散了。
羅城內的北厥人知道北厥大軍可以長驅直下後,也不留十六皇子這個人質了,直接殺了十六皇子祭旗。
最得民心的儲君和先帝最受寵的兒子都死了,朱有常突然意識到,錦州失陷背後的原因一點都不簡單。
謝忠在朱有常這麼一說後,也覺著自己先前的猜測站不住腳。
他沉吟:“常言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當年先帝寵愛十六皇子,承德太子為了在軍中也收攏人心,才親臨錦州督戰,十六皇子為了搶軍功,後腳也奏請先帝,撿了個糧草督運的軍職跟著去前線。最後承德太子和十六皇子卻都死了……”
他猛地看向謝徵:“背後莫非有其他皇子為了爭那把龍椅推波助瀾?”
朱有常稍一尋思,很快便咬牙切齒道:“魏嚴!一定是魏嚴!承德太子和十六皇子死後,先帝也悲痛過度病逝,魏嚴很快力排眾議,扶持了毫無根基的十九皇子登基!他個豬狗不如的畜生,為了權勢,竟然連自己的親妹妹和妹夫都不放過!要不是怕世人起疑,他恨不得自己坐那把龍椅吧!”
說到悲痛之處,朱有常又忍不住粗啞著嗓子哭出聲:“魏祁林不愧是魏嚴養的一條好狗,孟將軍待他不薄啊!麗華妹子當時還有孕在身,他如何忍心幫著魏嚴陷害孟將軍的?”
怕謝徵因為魏祁林對孟家後人心存芥蒂,他又道:“侯爺,若麗華妹子留下的孩子中有魏祁林的骨血,侯爺大可不必把她當魏家人,孟家不認魏祁林那忘恩負義的狗賊!那隻是孟家骨血!”
謝徵聽朱有常再次提起孟祁林,蒼白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黑睫低垂,隻問:“魏嚴寫給孟老將軍的那份親筆信,也可作為揭露魏嚴的證據,朱將軍可知道那封信的去向?”
朱有常自責道:“當年錦州失陷的消息傳來,軍中上下一片混亂,我也那時也沒料到會有魏嚴構陷孟將軍一事,壓根沒想到那封信會大有用處,等朝廷的問責下來後,我再想去找那封信,已找不到了……”
頭依舊疼得厲害,讓謝徵不自覺皺眉。
信最後到了魏祁林手中,這其中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隻是朱有常也不知道了。
他面上愈是蒼白,愈顯平靜,已問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道:“魏嚴勾結反賊,已被李家彈劾,不日便要在金鑾殿上被問責,朱將軍且先好生休養,十七年前的血債,本侯會向魏狗一一討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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